林迢迢正式迈入宫门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
在这几个月里,西突厥先后三次继续进犯平西都护府。骠骑大将军陈功请缨出战,于六月初整顿兵马,带着十五万铁骑前往平西。
崇靖帝感慨陈功老年失子,为国报效之心分毫不减,加封陈德恩为云麾将军,陈功之女进封皇贵妃,以示恩宠。
林迢迢则承了陈嬿的推举,成了这一批礼聘入宫的官家女子中的一员。
这也是崇靖帝登基三年来后宫头一回扩充,虽然不久前才有了战事,但天家对这次礼聘后宫也表现出了充足的重视。
这份重视,一定程度上展现在了繁复的入宫仪式上。
走完繁琐的流程,林迢迢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累得只想立刻回寝宫睡上一觉。
然而这繁琐的流程还没走完。
下一步,是面见两宫太后,与协理六宫的皇贵妃、许贤妃。
为什么要见这么多人?那就说来话长了。
崇靖帝的皇位来的是个意外。
他原本是先皇第三子,非嫡也非长
读书上倒是有几分悟性,可惜也就是个书呆子。
书呆子三皇子“功名赫赫”,小时候就能因为观点不同和太傅与太子对呛,把老头儿气个半死,达成功课翻倍的成就。
太子倒是大人大量,只对着他保持微笑,对皇弟的意见不同表示了充分的尊重。
三皇子还喜滋滋以为自己说服了皇兄,对皇兄的“迷途知返”表示了极大地欣赏。
结果太子回头就暗戳戳参了他一句“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给他们亲爱的父皇。
三皇子荣获父皇的亲自教导几个时辰,并且再次收获了新的作业。
通俗点说,三皇子就是个空有知识的木头脑袋,不会变通也不会揣摩人心的主。
而太子为中宫皇后所出,德才兼备,谦和待人,在民间与朝堂上呼声都很高。
可惜什么都有的太子就是没命。
太子二十四岁那年,去北地视察民情,没想到正染上时疫,多少名贵药草吊着都不见好。
在几个月后他撒手西去,徒留下生前的好名声和一堆夸赞与叹息。
太子自幼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一直跟在先皇身边。
先皇对这个儿子十分疼爱,这一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还在壮年的皇帝一夜之间起白了头,身体状况也跟着每况愈下。
剩下的几个皇子里,二皇子有先天目疾,就剩下三、四、五三位皇子,和尚在牙牙学语的六皇子。
若是按照大家推测的,四位皇子之间总要你争我抢一番,方能定下乾坤。
但悲痛的先皇已经承受不起打击。
他在御书房枯坐了三天,一遍遍的翻看着皇子们过往的功课、记事,最后长叹一声,指着三皇子的记事道:
“此子愚钝,然心性至纯,幼时与太子、太傅相辩,有埋轮破柱之态。若有能臣相辅,或可承我大奉基业。”
天降大饼,三皇子就这么成了皇位继承人。
为了帮助他坐稳位置,避免皇子间为了夺权互相残害,先皇又指了此任的武宁候、骠骑大将军陈功的嫡长女,与国子监祭酒许文秉的嫡女给他做侧妃。
在三皇子纳了两位侧妃的第二年,先皇便驾鹤西去。
只留下两年不到从闲散皇子变成皇帝的崇靖帝,在群臣的辅佐下,仓促地学着掌控大奉这个庞然大物。
崇靖帝的元配皇后姓王,出身并不算高贵,只是母家与温太后熟识,又与崇靖帝青梅竹马,早在太子病逝前就成了亲。
王皇后与崇靖帝伉俪情深,可惜也是个福薄之人。
在崇靖帝继位的的第二个月,她因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绍阳公主,交给了许贤妃抚养。
在这以后,崇靖帝未立新后,后宫由皇贵妃与许贤妃一同协理。
林迢迢她们如今要去见的,就是太后与这两位娘娘。
林迢迢想象过很多遍与陈嬿重逢的情景,唯独没想过这种。
她姿态恭顺地跪在是寿宁宫里,面前上首坐着的是崇靖帝生母温太后。
坐在温太后左手下首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很多年的陈嬿。
可陈嬿与她印象里一点儿都不一样。
印象里不拘一格的姑娘如今穿着华美而厚重的宫装,戴着花式繁多的沉重头面,面上妆容精致,微笑得体,掩盖着所有藏在心里的情绪。
“台州刺史林炤名之女林氏,封才人,赐住懿芳宫西侧殿——”
林迢迢规规矩矩的行礼谢恩。
带着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期待,在抬头的一瞬里,她悄悄向陈嬿投去一眼。
陈嬿的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身子一动不动,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不愧是名门教导出的皇贵妃。
可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痕,只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这不是那个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陈嬿。
若不是依稀看得出旧日的眉眼,林迢迢简直要以为这是两个人。
林迢迢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在相逢前她想过千种万种走近陈嬿的方式……唯有故人可能已不如旧这个可能性,一直被她刻意的一再忽略。
到了现在,林迢迢终于无法忽视这个事实。
她一直期待着再见一次的那个姑娘,好像已经彻底消失了。
“皇贵妃如今这般,才算是有了协理六宫的样子。”待到其他人都退下了,温太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看向陈嬿。
陈嬿依旧坐得笔挺,低首一笑:“先前不懂事,叫母后操心了。”
温太后继续问道:“你不是最不喜和后宫的姐妹打交道,怎么突然转了性,要那林才人到懿芳宫去?”
陈嬿恭敬道:“太后有所不知,林才人之父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林才人原也与我弟弟有过婚约……世事难料,如今她有幸进宫,既是故人,也确实才貌俱佳,这才有意照顾。”
温太后目光凝聚在面前的茶盏里,镶玉的甲套缓慢的敲击在扶手上,似乎与厅上人的心跳对应。
“深宫寂寞,”却是许贤妃打破了沉默,她看向陈嬿,“谁能耐得住孤独呢?身处宫墙内,可不是要找合得来的姐妹互相扶持?我与秦婕妤前不久还感慨,我们若是在闺阁时期遇见,定是要结为金兰姐妹的呢。”
听了她说话,温太后终于道:“确是如此,好在你们如今遇见,也不算晚。”
“自是如此。”许贤妃优雅地啜了口清茶,“臣妾看太后娘娘方才似是在回忆,想来也是想到了从前吧?”
温太后紧绷的面容舒缓些许:“见到你与秦婕妤,就想到了一些无用的旧事。”
“怎么能无用呢?”许贤妃亲自为温太后添上一杯新茶,“便是为着太后娘娘留心,也是极重要极特殊的事儿。”
温太后终于笑起来:“你呀!”
那边聊得气氛正好,陈嬿倒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边。
不过陈嬿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
她从来都不擅长参与这些对话,这种时候一般就乖乖坐在一边发呆。
若是话题被牵扯到她身上,她反而会更为难一些。
想着许贤妃方才的话,陈嬿的思维不受控制地转到了林迢迢身上。
自从陈德恩战死,烦心的事情就一件一件接憧而来。
她每日都在对莫测局势的揣摩里心力憔悴,也不敢放纵自己休息,只害怕一休息,令人痛苦的记忆就会像潮水吞没自己。
今日见到林迢迢,恍然间她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林迢迢比记忆里长高了不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幼时就觉得是个美人胚子,现在一看,自己果然没有走眼。
至于那胆子,比以前倒是大了不少,敢直接盯着自己看了,还以为没人注意呢。
眼睛……仔细想想,似乎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以前是好似含着水的含情眼,现在倒是把情绪藏得严严实实的,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憋着坏水的小狐狸。
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陈嬿轻笑一声。
记不记得又有什么用,那约定,注定无法履行了。
陈嬿自嘲地想,就让自己做个失信于人的小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