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地处京城西南,伴随着西突厥的战报一起来到台州的,还有陈家的急信。
陈德恩战死,对于林炤名来说是个极坏的消息。
这门婚事是他好不容易才拿到的,本能成为林家的一大助力,给他今后数十年的谋划布局增砖添瓦。
如今那些设想全部需要推倒重建,他那么多算计到头来竟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炤名难以抑制心中的烦躁,却又不得不尽力冷静下来,从已经一团混乱的现状里剖析一个个翻盘的可能性。
他将信件狠狠甩在桌子上,目光在信件上娟秀的字体上流转一圈,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父亲很少深夜找自己谈话,一旦这么做,便是有大事发生。
林迢迢将散乱的长发用一根簪子简单别起,披上狐裘,迎着初春刺骨的寒气,匆匆去往书房。
林炤名坐在书案后面,看着她进来,眼中展露出浓浓的担忧。
“迢迢,平西传来急报,西突厥突袭。田州沦陷,陈德恩在田州战死。”
林迢迢瞬间抬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过去曾在书上读到过的平西杂事,在陈家的一幕幕,都飞速的从她脑海划过。
她难得的有些混乱无措,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心中产生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林炤名也并没有给她消化消息的意思,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你与陈德恩定亲八载,为父知道你心中定是苦痛不已。但如今你年龄已长,原定今年年末成亲,此番事变,你的亲事便要耽搁下来。女儿家的婚事是终身大事,可万万不能糊涂。”
“这桩婚事京城、台州皆知,为此暗羡我林家的不知凡几。此厢武宁候府遭此一劫,只怕不少人都等着看笑话。为父无能,你眼看就到了该出嫁的时候,却难以再给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台州刺史的女儿,寻个家庭清白,夫君上进的人家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就算是她现在思维混乱,也迅速明白过来,父亲这么说,只怕是寻不到合心意的高攀亲事才对。
“圣上登基不过四年,正是需要扩充后宫的时候。武宁候的长女,便是如今是圣眷正浓的陈贵妃。为父有意托陈贵妃为你牵线,送你入宫,可好?”
在心寒之前,林迢迢的耳朵先敏锐的捕捉到了另一个关键词。
陈贵妃。
她心头一颤。
杂乱纷飞的记忆碎片像是被忽然刮起的大风吹散,只留下看起来微小而寻常的几片。
可这为数不多的记忆,却成为了她无数个夜里悄悄回忆的乐趣。
她恍然发觉,记忆里女子的面容竟已变得模糊。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哪怕有多少个深夜的回想,也只能对时间无情的涂抹稍加阻挡。
在那个意外的清晨。
又躲过一波夜巡的人,两人准备离开后门附近,回陈嬿的院子去。
“你走得了吗?”陈嬿有些担心。
林迢迢很想说自己可以,却发现膝盖在刚才撞在了凸起的石头上,现在疼得厉害,她只能当个一瘸一拐的拖油瓶。
“你先走吧,”林迢迢小声说,“若是只有我,还有办法搪塞过去。你要是被发现了,可说什么都白搭了。”
陈嬿显然也知道这点,看起来尤为着急。
她左右望了一圈,最后咬咬牙,对着林迢迢蹲了下来:“上来!”
林迢迢从没让人背过:“这,这不好吧?我实际上还是有点分量……”
“摔不了你!你现在上来,我顶多腰酸上一天;你要是不上来,让我爹知道,给我两条腿打折了,可是一个月都好不了!”
林迢迢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一笑,俯身趴了上去:“我瞧着侯爷是个通情达理的长辈,哪有你说的那么严厉。”
“那是在你面前,”陈嬿感受着背上分量慢慢加重,“老顽固自己半辈子都是马背上过来的,却一定要我做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我要真是大家闺秀,那还是他闺女嘛!因为这事儿,少说也打了我有几十次了。”
陈嬿慢慢起身,林迢迢感觉自己慢慢腾空了起来,她对这陌生的感觉有些害怕,瑟缩的抓紧了陈嬿肩头的衣服。
陈嬿敏锐的感觉到:“你害怕吗?要不搂我脖子吧,不容易掉下去。”
别说搂脖子,光是趴在陈嬿背上,林迢迢的心跳已经快得不可思议了。
这种趴在别人后背上的感觉很特殊。
林迢迢从小受到的各类说教都告诉她决不能这么做,她应该做的,是姿态娴雅的扶着墙站在一旁,等别人搀扶回去。
但她发现自己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还有些喜欢。
林迢迢最后还是没有搂住陈嬿的脖子,只是稍稍贴近,手上的衣服也抓的更紧了一些。
“噢,你是觉着不好意思,”陈嬿反应过来,“但我不能让你摔下去,你这样坐会很不稳。所以就——得罪了!”
她的双手迅速地托起了林迢迢的腿弯。
为了避免她更加难堪,陈嬿小心的只用小半手掌托在林迢迢大腿处。随后,她立刻小跑着向自己院子奔去。
耳边的风吹起陈嬿散下的碎发,林迢迢闻得到上面清新的皂角香。
陈嬿不爱用那些杂七杂八的香料,头发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气。
这与林迢迢平日里身边萦绕的气味都不一样,此刻却比什么熟悉的气味都让她安心。
陈嬿的手掌贴得并不紧,林迢迢却总觉得那里有源源不断的热传了过来。
那难以忽视的热气在她身体里不断翻滚扩大,又顺着她的腿又传到了她的脸上、心里。
她猜测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只能微微抬起头,让期待着风能给她降降温,让她在下去的时候不要脸红的过于明显。
“林迢迢,”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羞怯与尴尬,陈嬿出动开口,“你骑过马吗?”
“没有,我只坐过马车。”
“骑马就像这样,”陈嬿笑道,“不过比这高一些,跑的快一些——哎,林迢迢,我看你僵得很呐,是不是也没有人背过你?”
“家里的兄弟们小时候玩过这种游戏,但我父亲说,这不是我们女儿家该做的事。”
“那你们玩什么?”
“学女红,学弹琴,学下棋,”林迢迢顿了顿,“不过父亲会让我们和兄弟们一起读书。”
“……听起来就很没意思。林迢迢,你想不想学骑马,学大刀?”
想,林迢迢第一时间就在心里给出了答案。
早在她第一次知道,武宁候家有个爱跑马耍刀的小姐时,她就对陈嬿充满了好奇。
她其实也悄悄关注着陈嬿,早就注意到她在自己院落外数次徘徊。
林迢迢低头绣花,露出自己清秀的侧脸;她选了自己摆的最精致的那个花样,站在花瓶旁,佯装自己在修剪花枝;她放轻声音,用最温和的语气给陈嬿的小妹妹讲话本里的故事。
她在心里悄悄期待着,陈嬿会被她吸引,迈进她小院的大门。
可陈嬿与她曾经的朋友都不同,她不论如何展示自己,都等不到陈嬿的接近。
陈嬿就像是一轮月亮,散发着自己的光辉。
林迢迢会看着月亮心生向往,但也明白,月亮不会主动落下,与她并肩而立。
于是她决定追逐月亮。
她一直都知道,陈嬿总会在清晨伺机溜出去。
这不是她的临时起意,而是踌躇几个晚上后的精细算计。
可当陈嬿的邀请近在眼前,她却不敢开口回应。
过去受到的教育与警告在此刻像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好像她如果开了口,就会被那些枷锁锁紧、吊起,成为悬挂在高处的耻辱。
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与月亮一起站在高处的勇气。
没有得到回应,陈嬿也并不气馁:“你不说不,那我就当你感兴趣了。若是有机会,我就带你去城北跑马,那儿的兔子又肥又鲜,到时候我给你捉一只来吃。”
好,林迢迢在心里想。
她无比期待真有那么一天。
只是世事难料,这个约定,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或许也再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从漫长的回忆里回神,林迢迢发现父亲还定定的看着自己。
父亲还等着自己回话。
林迢迢收敛心思,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露出了一个温顺的笑容:“迢迢自然明白父亲苦心。”
她不是想入宫,可她知道反对也没有用。
作为林家的女儿,台州的闺秀模板,她一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那就是顺从。
林炤名满意的笑了笑,立刻着手准备相关事宜。
看出林炤名已经没心思再与自己说话,林迢迢便也自觉福身告退。
今夜的云很厚,看不到一点月光。
林迢迢站在卧房门前,凝望着云层。
陈德恩是林家难得的佳婿,为了攀上这门好亲事,林炤名做了不少功夫。
她虽然聪颖,却万万不到城里传的那么神仙。
是林炤名暗暗花了不少银子四处打点,这才有了她“灵心慧性,难得一见”的声名。
为了讨得武宁候夫人开心,林炤名也花了不少功夫打听其喜好。
大到喜欢的金银头面花色纹样,小到爱看的戏折子爱听的曲儿,在去京城前,硬生生给林迢迢来了一套紧急培训的讨巧话术。
林迢迢猜测武宁候一家也不是傻的,一定也看出来林炤名为了讨得“准亲家”的开心,做了多少准备。
最后这亲事能谈妥,或许也是看中她父亲长袖善舞,善于经营,兼之能力不错,仕途有望。
至于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该只有看着贤淑大方,长相可人,像是个不错的主母人选。
儿女的婚姻,不过是家族交易的筹码。
拉出去看的是她林迢迢,实际上打量的都是她背后的林家底蕴。
这些事情,她早就明白。
入宫?亏她父亲想得出来。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面对着天子,不论受的是什么,哪怕是迎来杀头的结果,也总要喊一句天恩浩荡。
可这浩荡的天恩也不是谁都承受得起。
她只怕父亲过于心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这些烦心的事情,林迢迢暂时不想深究
此刻的她,心里没有对深宫的恐惧,没有对天恩的渴望,也没有什么帮扶家族、飞黄腾达的雄心壮志。
月亮从阴暗的云层中渐渐吐露光辉,皎洁的月光逐渐突破了层层的云雾封锁,照耀在她面前的池塘里,散发着粼粼的波光。
林迢迢望着月亮想,她要深入到阴霾的宫廷里,追逐她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