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同读闺塾的,都是相近年岁的官家小姐。温月楼虽是嫡出,可不受重视、地位低下,这群从小学得看人眼色下菜的贵族子弟,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在这群日日言语嘲讽、行径排挤的人外,只有两人,未对她施加过恶意。
其中一人便是远近闻名的离群“怪胎”,陈嬿。
还有一人,同样是武将世家出身,是武威将军的幼女,郑煴。
陈嬿是心思全在跑马上,而郑煴纯粹是看温月楼可怜,加上家世显赫不惧排挤,对温月楼也是多有援手。
“我二哥讲,人总有与大流背道而驰的时候,”郑煴晃着脑袋,煞有介事道,“这种时候其实也不多,若真遇到了,便该顺应本心!人生难得,若是从没有按自己想法活过,该多无趣啊?”
温月楼看她天真做派,有些羡慕:“可我甚至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郑煴有些犯难,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我也说不上来了……”她苦恼的挠挠头,又灵机一动道:“哎,对了!我二哥今日来接我,我去问他!他懂得可多,一定答得上来!”
郑烨舟那时还年轻气盛,未领实职。兄长已经是外派武将,父亲一心想让他留在京城,他对各家情况也稍有了解。听着妹妹的絮叨,郑烨舟很快就把这个“温小姐”与印象里的人对上了号。
温月楼被郑煴强拉过来,依然是人前一贯的安静样子。郑烨舟思索一二,对她说:“稚子年幼,做法难免伤人,这些事,想来等你年岁渐长,便不会遇到了。”
郑煴还在叽叽喳喳:“可她没有想做的事,活着该多无趣呀!”
郑烨舟给她敲个栗子:“你这丫头,倒底会不会说人话!”
“若无想做的事,那就不想,”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把乖孩子教坏,郑烨舟有些窘迫,“只是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很想很想完成什么,那就不要犹豫,不要害怕,放手去试,才能不留遗憾。”
“这与我一直听到的教导大相径庭。”温月楼终于开口,“你的说法,似乎是家里人教导我兄弟时,都不会用到的说辞。”
“毕竟家族人只希望儿女能延续家族的荣光,”郑烨舟笑着开口,“我不一样。温小姐,你是个很好的好姑娘,好姑娘应该有好生活。我嘛,只希望你活得快乐,活得轻松。”
与郑家交好是有头面的好事,温父难得的点头应允。借着郑煴的名义,温月楼成了郑家的常客之一。
她见过郑烨舟试探着下厨结果炸了厨房,见过郑煴豪放直言要包几个小白脸,也被郑煴牙牙学语的幼弟郑煊舟搭了不少次话。
原来一家人还可以这样。女人不必每日哀怨地等待丈夫在众多妻妾里挑选,男人可以把“君子远庖厨”那套说辞扔到一边,小孩也不必背负着“家族的希望”长大。
在即将及笄的时候,温月楼鼓起勇气,想向父亲求一桩良缘。
也就在那时,她的父亲第一次召她去书房,说要商量什么好事。
“三皇子前途无量,然而皇子妃是个小家子气的,身体还不大好,你姑母正发愁呢。”父亲对她展露着慈祥,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踏入一个凶险的陷阱,“府中数你年岁合适,又是嫡出,你去吧。”
她站在原地,想着郑烨舟说过的“放手去试”,身子根本移动不了半步。
而她刚宣布完“喜讯”的父亲见她还不退下,那熟悉的不耐烦又涌上脸来:“有事?”
反抗也无济于事,不如认了吧。
温月楼道:“无事。女儿先退下了。”
她僵硬地迈出书房,在心底唾弃自己懦弱怕事,连出言询问的勇气都没有,活该受人挟制一辈子。
可是无论温月楼如何骂、如何给自己打气,她都提不起勇气回去说一句“不愿”。
那伴随她十几年的指责与谩骂变幻成了她头上看不见的大山,而她牟足多少力气,受到多少鼓舞,都无法从这名为“家”的山下逃离。
显然,温月楼胆小怕事的名声传得蛮远,而早有准备的叛贼也知道这个消息。
看着温月楼颤抖的手臂,领头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半分不惧,缓慢踱步上前:“温昭仪,我们可以慢慢说。”
而他身后的百人也纷纷上前,慢慢将温月楼围在这个小小的包围里。
威胁已经无用,温月楼心里升起深深的绝望感。
就在这时,她看到对面的山中,隐约有金属的反光。
领头人还在步步紧逼,温月楼在绝望中成功挤出几滴眼泪,借着泪水的作用眯眼上看,她看到对面的树林里,林迢迢挥着身上撕下的一块布料,上面用血写着大大的“陈”,焦急地对她挥手。
她大概明白那手势的意思——陈家的那队亲兵已经下山会和,正在往这个方向赶来。
然而那领头人已经距她极进,再往前,或许就要直接动手了。温俭的队伍还在远处,连声音都未传来。
真的等到温俭过来,她与太后,只会成为要挟温俭的人质。
望着那领头人脸上势在必得的笑意,温月楼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她惯用的,温婉又“包子”的笑。而随着这个笑一起的,是她骤然抬起又狠狠刺下的手臂。
殷红的血喷溅出来,像是骤然冒头的山泉,一股接一股地喷射。太后一言不发,直直软在温月楼怀里。
温月楼的侧脸、衣裙上皆是鲜血。她声音打着颤,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明艳:“要挟我们?一群结了队便以为自己是猛虎的臭虫,你们也配!鱼肉百姓,满眼权势的腌臜东西,让你们碰一下,都是要我祖坟冒黑烟!”
她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嘶吼过,从来没有如此痛快地谩骂过。
真爽快,真痛快。
就像是安静多年的蝉,在泥土里沉寂那么久,只为了换得一个夏天的肆意。
温月楼的肆意或许时间更短一些。但她不在意。
将太后软倒的身体抛开,温月楼看着那领头人青黑交加的脸色与那已经对她竖起的弓箭,只觉得畅快淋漓。
“王八犊子,”她直直指着对面,笑得越来越大声:“安会义拿无辜百姓的生命做基石,枉顾发妻幼子,手足亲情;安会礼打着收徒授意的名号拉拢俊才,拿着旁人的信任爱戴当垃圾。这样的恶主,也配坐这江山?笑话!”
“人在做,天在看,这天下的百姓不瞎眼,我且看你们横行到——”
力道开满的利箭形成了箭雨,将这最后一点嘶吼彻底拦截。
在这最后一刻,温月楼好像隐隐听到了远方陈嬿的怒吼。
真好,她想。
她做到了。胆怯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勇敢一次,还勇敢得十分帅气。
温月楼很满意,她含着笑意,最后想——虽然执念已经达成,但若是有来生,还是不要当人了。
就让她当需要瑟缩多年的蝉吧,一无所知,只一口气的想要出去,想要鸣叫,最后再在执念达成的心满意足中死去,就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