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个周接连着经历了两次大型考试,但慧心并没有觉得有多累,大概是因为长期以来,一向如此,她早已经对考试麻木了,至于成绩,也不甚在意。更何况,这个周的周日还是一个非常值得期待的日子。人就是这样,心中有期待,再苦再累也觉得眼里有光。
周日下午两点,午睡起来后慧心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早早地就来到了学校外面的河堤上。
学校外面是郧西河,河水穿城而过,倒也算得上是“护城河”。慧心很喜欢这里,经常一个人坐在河堤旁的草丛里看她喜欢的书,一看就是一个下午。高三那一年,每个周日下午那珍贵的半天假期,她几乎都是这么度过的。
阳光正好,河的两岸都是柳树,这个季节的柳枝细长细长的,在风中柔柔地飘荡招摇,把人心也抚得暖暖的,格外醉人。
慧心在河堤入口处等晚晴,她想起《诗经·汝坟》里的句子:“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三千年前《诗经》中的女子沿着河堤行走,思念着还未见到的人儿,三千年后,慧心此时的盼望与期待,大抵也是如此。
很快,晚晴就来了。两个人沿着河堤,在垂柳下一直往前走,有说有笑、时快时缓。路宽的时候,两人并肩,路窄的时候,一前一后。
“慧心最喜欢读谁的诗?”
“诗之最爱,唯王摩诘与孟山人;词之最爱,唯晏小山与苏子瞻。”
“我也喜欢王维的诗,他被世人称为‘诗佛’,我喜欢他诗歌中流淌的禅意,也喜欢他诗歌里的画面感,最为难得的,是他那颗历经磨难后通透不染的心,尤其喜欢他晚年内心的笃定……”
“是呢,苏轼不是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嘛。就艺术境界而言,王维绝对是唐代诗人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只不过世人更推崇儒家诗论的经世致用,所以王维永远排在李杜,尤其是杜甫之后。”
“哈哈,是呢,杜甫忧国忧民,可王维的集子里断断没有那样忧虑百姓的诗句,所以只能是‘唐无李杜,当推摩诘为第一’。不过我想王维不会介意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怎么会在意这世间的虚名呢?他那颗心早就陶醉在山水间和佛禅里了。”
“晚晴最喜欢王维的哪首诗?”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哈哈,我也喜欢这首,不过相比于前面两联的寂静清幽,我更喜欢后面那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热闹,这首诗也因此而没有一直孤寂冷清下去……”
“是的呢,就像咱们现在这样,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聊着,仿佛眼前的路没有尽头、天边的晚霞也不会坠落……高考前分秒必争的宝贵时间,她们两人竟然没有拿来刷题,而是交给了细细碎碎的闲聊,也怨不得她们没能考上世人追捧的“985”“211”。
四五年后,当两人都被卷进命运的齿轮与社会这架大机器中,在人潮滚滚的繁华街头各自过着与他人无异的“996”甚至“007”生活时,每每想起高考前这些随手挥霍的时光,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她们,怎么能如此肆无忌惮、轻松闲逸地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随心所欲、谈天说地呢?毕竟长大成人、进入社会、走向工作岗位后的她们恨不得将一分钟当作两分钟来用,分秒必争、乐此不疲地和身边人一起玩儿着一种叫做“内卷”的游戏。
走着走着,路终究是有尽头的。眼看着到了河岸上游的水上公园,慧心想着天还早,太阳还未落山,就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船说:“咱们去租条船一起划划吧?”这季节,河里浅滩处的睡莲已经开了许多,在晚霞铺就的河面上划着船任意东西,那简直就像是在古画里面行走。她还记得吴均《与朱元思书》中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那是她喜欢的意境,想来晚晴也应该会喜欢的。
晚晴抬手看了看时间,虽然才四点,但时间对她来说确实不早了,她还要回宿舍收拾宿舍卫生、换洗衣服等一系列琐事,但终究抵不住慧心眼底的期待,更不忍心拒绝她的期待。
“好啊,不过五点钟我就真的要回去了,我不像你,有妈妈陪读,日日陪在身边给你洗衣做饭,我是住校,每个月回家一次,在家里也是跟奶奶住,多是我照顾奶奶。我今晚宿舍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慧心知道一人住校生活的艰难,其实她的妈妈也并非一直陪读,而是高三这一年才来陪读的。高一、高二时,慧心也是一个人住校,每半个月回家一次,宿舍里的卫生,每周换下的衣服鞋袜等等都要自己收拾,如此一来,每个周日下午的半天假期其实聊胜于无。她可以想像待会儿回到宿舍后晚晴会有多忙,之前不知道这些情况,现在知道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里只有隐隐的心疼,感同身受的疼。
在她们生活的这个小县城里,有的是留守儿童。作为90年代出生的孩子,她们的父母在年轻力壮的年纪里刚好赶上了打工潮,或是为了改善生活、或是为了出人头地、或是被时代浪潮裹挟着往前走,总而言之,能走的都走了,从此故乡对她们来说便越来越遥远,一年能回来一次就算是难得了,这最终便造就了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的“老弱病残”化。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人一辈子的黄金工作时间就那么二三十年。二三十年后,有的人在城市里挣到钱买了房车后把老家的老人与孩子接到城市里,有的人奋斗一辈子也没能在外面的繁华世界里扎根,最后只能回到故乡,把希望寄托给下一代。前者是少数,后者才是打工群体的常态,他们前半生离故乡越来越远,后半生离城市越来越远。
但无论如何,打工人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们,无一例外被父母或主动或被动地留在了乡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
慧心和晚晴就是这批孩子中的两个,她们还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留守儿童”,
想到这里,慧心不由自主地说:“那你快回去忙吧,等高考完咱们痛痛快快、无忧无虑地来这里坐一回船。”
晚晴却自顾自地走到租赁船只的地方租了一条脚踏的小船,慧心见状也不再拒绝,“就划半个小时的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到。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划到了河中央,两人懒懒地躺在小船上的座椅上,头看天空,也不看前方,到了河中央也就不必踩踏船上的踏板了,就那么在河中央飘荡着,真算得上是“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了。
“晚晴,你知道吗?”慧心忽然开口:“其实妈妈陪读的这将近10个月的时间,比以往十八年我与妈妈相处的所有时间加起来都要长。”
慧心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之中:“去年九月份妈妈回来陪读高三,是我记忆里与妈妈的第八次相见。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大概是在小学三年级,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只记得那年爷爷病危,爸爸妈妈带着弟弟从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赶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虽然也经常跟我说起爸妈,但是因为没见过、没说过话,我总她们觉得、太遥远、太陌生,连长什么样儿都不清楚,所以根本就没在意。”
“第二次见到爸妈也是因为爷爷病危,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这一次记得很清楚了。那次爷爷生病是在腊月,病好出院已经快过年了,但是爸妈并没有顺势留在家里过年,而是在爷爷出院的第二天就回了千里之外的城市,说是工作实在太忙,爷爷住院她们已经耽误了半个月,实在等不及在家里过年了。与上次不同,这次爸妈把我也带上了,于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跟爸妈在一起过了年,我记得那年我是很开心的,甚至以为以后每年都能跟爸妈一起过年。过完年,学校开学的时候,爸爸又把我送回来了。”
“此后我与爸妈的见面就在每年暑假。每年暑假我都会从县城的车站坐大巴车跨越三个省去千里之外的江苏与父母呆上一个多月,但过年的时候她们基本上不回来。自从那次去江苏跟她们一起过了年之后,我就特别期待来年她们能回来,然后我们一家六个人一起过年,可她们终究还是没有回来过,我最开始心里还很期待,慢慢地就不再期待了。所以我很少跟爸爸妈妈一起过年,爷爷奶奶也很少跟她们的儿子一起过年。”
“初中三年,高中两年,我跟妈妈又一共见了五次面,直到去年九月份我高三了,妈妈回来陪读,那是我们第八次见面。”
“可是你知道吗?晚晴”,慧心像是有些自嘲,“妈妈回来陪读的原因不是想照顾我读高三,而是不信任我。我有段时间读佛经,被经书里不杀生的慈悲心所感动,于是开始吃素,吃素一段时间后再闻到肉味就有些反胃,我爸妈竟然怀疑我吃素是因为在外面瞎搞怀孕了。还有啊,她们原本答应我等我考上了高中就给我买电脑,结果却食言了,我也懒得强求,所以就经常去网吧熬夜写文章投稿。她们知道我经常去网吧,就认为我是去打游戏,甚至认为我是在跟街头混混们瞎混,所以才在高三的时候回来陪读,为的是管住我,让我堕落地不那么彻底,否则她们在亲戚中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