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认识……服务员,好了吗?”
不消片刻,路麟神色如常敲了敲桌子,侧过身,皱起眉冲吧台喊道。
服务生很快端上来两杯酒水:“不好意思久等了,这是我们店的招牌,这一杯是……”
“沈建忠是谁?”韩谌不依不饶。
路麟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示意服务生离开,没好气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发什么神经?我怎么知道他是谁?什么什么建忠,不认识!不是来喝酒吗?你喝不喝,不喝我走了。”
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韩谌抬手拦住他,再开口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
“路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连你也要瞒着我?”
路麟手脚发冷,低着头,不敢看着面前人通红的眼睛,做无谓的抵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今天搞什么,莫名其妙!”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韩谌猛地一拳砸在大理石桌面,右手不由自主疯狂抖动起来,他猩红着双眼,看着面前的人,厉声说道:“为什么要骗我!”
“他是沈一筠的父亲,对吗?”
说到那三个字时,韩谌喉头一哽,几近失声。
脑中像有根弦嗡的一声,断了。
路麟闭了闭眼,忍无可忍低骂一声,破罐子破摔般抬起眼睛,恶狠狠地说:“对啊,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就是她爸,就是她爸差点把你撞死!就是她爸毁了你,害你再也弹不了钢琴!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都拜沈一筠她爸所赐!我全部告诉你,满意了吗?!”
路麟气得发疯,恨不得把对面的人揪起来打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告诉你有用吗?你知道有用吗?怎么?都这样了,你还要去找沈一筠吗?你还要继续喜欢她吗?如果不是因为她,你在A市待的好好的,会跑回来C市出车祸吗?会被她爸那个人渣撞得进ICU吗?”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路麟青筋毕露,胸口上下不断起伏,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胃不合时宜地隐隐作痛,韩谌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额角向下淌,他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才不至于干呕出来。
猜测变成现实的瞬间,韩谌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空,掉进了没有尽头的深渊,拼命挣扎,却还是极速地向下坠。
他真想要痛哭一场,居然欲哭无泪。
过了不知道多久,韩谌缓过神,低声回答:“是我要去找她的。”
“是我要回C市的,是我求她陪我过生日的。”
路麟冷笑一声:“所以呢?难道你觉得沈一筠是因为愧疚才拒绝你吗?放屁!韩谌!你动动脑子吧!”
“我去A市看你前,去找过沈一筠,我说你醒了,一定很想看到她,让她陪我一起去医院看你。是她爸撞的你啊!可是她不愿意!她说不关她的事!”
“你醒醒吧,韩谌,她不喜欢你!她连见你一面都不愿意!你还要苦苦哀求她到什么时候?八年了!你放过自己吧!”
韩谌猝然站起身,脚步僵硬,就要朝外走。路麟怒火滔天,大步追上前,拽住他的衣领:“你要去哪?!你想干什么?!”
老板和服务生本就被两人若隐若现的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一看竟然要打起来,立马就要上前阻拦。
然而韩谌只是像丢了魂一般,神色黯然地看着路麟。
他何尝不知道他是为了他好,这么多年,路麟前前后后为他操劳,除了家人,路麟最上心的就是他的事。
可是五脏六腑都像被碾碎了一般,痛得呼吸都在颤抖。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路麟不明所以:“……什么?”
韩谌缓缓挣开对方的禁锢,深深看他一眼:“谢谢你告诉我。”
“只是路麟,如果连你都选择瞒着我,那沈一筠会怎么样?”
从清吧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今夜风大,像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
韩谌没头没脑地沿着马路往前走,下午从陈家出来,他心急如焚,慌不择路随便找了个地方就约了路麟。
此时走在陌生而又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轰然坍塌——
“小谌,你问肇事者家属吗?”
“唉,那对母女也是可怜人,男人听说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成天在外花天酒地,喝的烂醉也敢上路……”
“那个女孩?好像和盈悦一样大,也在读高三。可怜哦,来看老陈的时候,哭着跪下来跟我们道歉,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韩谌突然冲到垃圾桶旁,没命一般弯腰干呕起来,却只有滚烫的眼泪汹涌而下。
过了许久,韩谌崩溃地跪伏在地,右手背青紫一片,吃痛痉挛,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
然而他悲痛欲绝,痛哭流涕。
***
“先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导购员诧异地偷瞄了对方好几眼,看他的衣着打扮,气质也好,不像是消费不起的样子。只是——
整个人狼狈极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右手上甚至带着伤。
闻言,男人轻声询问:“洗手间在哪里?”
导购员连忙指了指方向,对方点头致谢,没多久,就收拾妥当,重新走进大厅。
这里是C市最大的琴行,上下三层,水晶灯打在锃亮的地面,倒映出乐器的影子。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男人回来后,接着他一开始的话题说:“我想看看钢琴。”
导购员微微一笑,带着人上了二楼。
“不知道您大概有什么要求?”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神情专注地看了几架钢琴,然后说:“可以试弹吗?”
导购员立马笑着将人引到了几架钢琴前:“这些可以试试音色。”说着,他想要介绍手边的一架,“这架钢琴……”
男人径直坐了下来,伸出双手,却迟迟没有动作。导购员这才注意到,他右手指根处肿胀得不成样子,悬空着颤抖。
这个样子——
真的能弹琴吗?
他狐疑地看着男人,看到对方珍重万分地打开键盖,弹起了肖邦练习曲《蝴蝶》。
对方弹得很投入,然而不知道是因为手伤,还是太久没弹,极为生疏,错弹漏音不断。
导购员有些遗憾,如果他的手没有受伤,再多加练习,一定能弹得非常出彩。
弹到后面,男人的右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弹下去。最后起身时,导购员被吓了一大跳,对方脸色苍白,唇色尽失,额头上密密麻麻尽是冷汗。
“先生?”
韩谌摇摇头,勉强一笑:“谢谢。”
说完,他自顾自地下楼。
走出琴行大门时,有冰冰凉凉的雨丝落下。
韩谌没有在意,走到街道尽头的便利店,买了一盒香烟,抽了几口,被呛得疯狂流眼泪。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抽完了一根。
打算点燃第二根时,一双皮鞋停在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迟疑着开口:“……韩谌?”
韩谌抬起头,恍惚地看着来人,想了许久,记起来,是陈密。
陈密抬高伞面,雨丝细细密密落下,越下越大。面前的年轻人头发、肩膀、大衣上全部沾染了浓重的水汽,似乎已经淋了很久的雨,却仿若未觉,手中的香烟被他紧紧攥在指尖,变形发皱,随着手指轻轻颤抖。
片刻后,韩谌如梦初醒,喊他:“陈老师。”
两人走进附近的咖啡厅,服务员好心拿来干毛巾,韩谌大概擦了擦,低声道谢。
桌上的咖啡杯里升腾而上氤氲的热气,陈密看着对面的人,提醒道:“喝杯热牛奶吧,别受冻了。”
韩谌点点头,拿起杯子,又低声说:“谢谢。”
“跟老师还这么客气。”
陈密看着面前的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刚带韩谌的时候,韩谌才16岁。
将近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他后来多多少少也带过几个学生,再没有一个像韩谌那么有天赋。
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可惜。
陈密咽下几声叹息,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谌:“几个月前回的C市。”
陈密了然地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最近,在做什么?”
他是想问韩谌不弹钢琴后,选择了什么职业。然而很多话停在嘴边,什么也问不出口。
果不其然,韩谌沉默许久,出神地看着杯中打旋的漩涡,继而说:“之前和几个校友合伙开了家公司,现在退出了,还在找新的工作。”
陈密嗯一声,换了个话题:“你今晚,怎么会在这里?”
韩谌如实回答:“来琴行看了看。”
陈密意外地看过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谌却侧过脸,看向窗外漫无边际的夜色。雨滴淅淅沥沥落在玻璃窗上,窗上倒映出年轻人模糊的身影。
咖啡厅内空调温度很高,韩谌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说话,陈密也不打扰,耐心地等待他下一次愿意说话的时机。
过了许久,咖啡厅里人声渐息,陆陆续续走了很多人,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韩谌静静开口:
“老师,我这辈子再也弹不了钢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