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谌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十八岁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像这样谈论起钢琴。
说完这句话,他垂下眼睛,轻轻一笑:“跟您说完,好像为这件事情画上了句号。”
陈密喉头微动,满腔的话堵在嘴边,却无从说起。良久,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学生。”
韩谌微红了眼眶,故作惊讶:“是吗?哇,挨了那么批评,第一次听到陈老师这么夸我,真是受宠若惊。”
陈密指指他,笑骂道:“臭小子!”
韩谌重新端起咖啡杯,牛奶还是热腾腾的,热气烘得他眼酸。他轻咳一声,压下翻涌的情绪:“都忘了问了,您来这里做什么?”
陈密唔一声:“害,我女儿在附近上课,我过来接她。”
韩谌看了看时间:“那我耽误您好长时间了……”
陈密摆摆手:“没事,她还要半个小时呢。我在家闷得慌,出来遛遛弯,没想到半途下了雨,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
又聊了几句,两人走出店门。
这会雨小了很多,韩谌在便利店买了把雨伞,撑开伞时,听见陈密迟疑地问:
“……年底,我在大剧院有场独奏会,你要来吗?”
***
“一筠,你多吃点!”
组长坐在桌角处,冲低头喝水的沈一筠扬声说道。她性格爽朗,对待后辈亲切和蔼,平时一直很照顾沈一筠。
沈一筠连忙放下手中的杯子,向对方点点头。
朱老师趁机将几盘烤好的肉递给对面,关切地说:“多吃点,我怎么看你又瘦了,还发烧吗?”
他们坐在窗边,朱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话里的担心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沈一筠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回答:“不了。”
朱老师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沈一筠上周来上班,脸色惨白得可怕,强撑着上完早上的课,中午直接在办公室烧昏过去,把备课组的人吓得够呛。
后来听同事说,沈老师的身体好像一直不太好。刚参加工作那年,甚至因为生病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假。
不过,虽然身体不太好,像上周那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朱老师边吃饭,边观察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今年数学组聚餐的时间比往年要晚,都快月底了,才组织起来。
沈一筠好像不常参加类似的聚会,自顾自地坐在窗边,席间也不怎么说话,别人问她才回答。
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沈一筠比之平常更加沉默寡言。她的性格冷,却不是那种不合群的人,今晚却兴致缺缺,很长时间都在走神。
胃口也不太好,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他递给她的烤肉,被她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一口都没有动。
聚餐结束后,一群人谈笑风生从电梯下去。走出商场时,外墙上巨大的显示屏正好切换画面,屏幕上的男人穿着燕尾服,沉醉投入地弹起钢琴。
有人好奇地看过去:“哎,弹钢琴的那个人是谁?”
了解的人哎呦一声:“是陈密。在全国都有名的钢琴大师,咱们C市人。他好多年没在这里开独奏会了,今年年底?那我可得赶紧抢票了,他的票难抢啊。”
朱老师随着同事的讨论声看向屏幕,夜色下,显示屏的光源照亮了大片广场。他看了几眼,便无所谓地移开目光。
视线经过沈一筠时,她安静地低垂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老师鼓起勇气想送她回家。沈一筠礼貌地弯弯嘴角,表示自己已经打车,拒绝了。
等他开车从停车场出来,同事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只剩沈一筠一个人,站在马路边。
出乎意料地,沈一筠并不是一副正在等车的模样,她背对喧嚣的马路,抬起头,朝商场的大屏的方向看去,画面中是钢琴的黑白键和灵活跳跃的双手。
车来车往的喇叭声,忽明忽暗的车灯打在她脸侧,而沈一筠浑然不觉。
她看得那么专注——
朱老师路过时停了下来,摇下车窗,想再试着邀请她上车。
“沈……”
叫出口的瞬间,他清楚看见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
沈一筠下车前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了。
路面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下过雨,她从商场出来时倒是已经停了。手机里传来提示音,沈一筠拿出来,在群里报了平安,小心翼翼地拎着塑料袋,朝小区门口走。
她租的小区房龄大,胜在性价比高。小区正门藏在两个超市中央,这会儿超市关了门,路上也没有车辆经过,黑漆漆的,只有门卫亭前挂着一盏聊胜于无的灯。
沈一筠下意识摸了摸袋子中热乎乎的东西。自从买到手,她不时就伸出手摸一摸,像是在确定它的存在似的。
快走到正门口前,零星又飘起了雨,她稍微加快了步伐,将手中的东西塞到风衣中。
沈一筠脚步匆匆,甚至没来得及注意周围的一切。离大门一步之遥,她却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身侧漆黑的环境中响起。
沈一筠总是会梦到这个声音,开心的、冷漠的、郁闷的、气急败坏的、伤心的,叫她名字:
“沈一筠。”
沈一筠脚步猛地一滞,本能以为是自己幻听,却还是失神地转过身。
假的也没有关系,假的也是一场美梦——
然而下一秒,她被人紧紧拥入怀中。
沈一筠立即疯狂挣动起来,却在看见对方是谁后,动作停下来。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韩谌有些疲惫的眉眼,不过几天,他竟然消瘦好多。
沈一筠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如果这是梦,如果是梦,她该怎么办才好?
然而,不过须臾,沈一筠回过神,拼命想要从韩谌的怀里挣脱开来,冷厉地说:
“放开!”
“韩谌,你这是在做什么!”
“放开我,我已经把话说的够清楚了,你放开我!”
可韩谌不为所动,只是越发用力地抱紧她。
热腾腾的红薯被压在怀中,沈一筠觉得紧挨着它的皮肉都快被灼伤。
片刻后,更加滚烫的眼泪落到她脖间,沈一筠的低斥声停了下来,她听见韩谌压抑在喉间的哭声:
“沈一筠,你就是个骗子!”
他什么都知道了。
沈一筠突然不再挣扎,一瞬间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