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昀看到自己伸出双手,把五指展开在眼前,仔细打量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现。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
于是她走到窗边,在日光下眯起眼,又一次细细打量起来,这一回,果然在左手上发现一道白痕。
“真的有。”
秦昀听到自己声音里带着惊讶,惊讶自己身上有这样一道未被察觉的创伤痕迹。
“烫伤了都没发现,绝对又是‘只是痛了一瞬间而已,所以这种程度不需要在意’这么想的吧!”
秦昀发现自己在微妙地保持沉默,一副心事被说中了样子。
又被说中了。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一些磕磕碰碰也可大可小,如果是不要紧的小创口,当然不需要优先处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等注意到的时候,身上已经积攒出许多细小的伤疤了。
“真是的,别听其他人乱说,不会料理也可以的。如果是因为特意学习料理而烫伤双手,那太可惜了。”
可是“其他人”这个范围太广了,总会有人的声音是相互矛盾的,如果不听某一部分人的话,就意味着要听另一部分的人,既然“听其他人的”这个状态不可回避,还不如听声音最大的那批人的,还可以借此谋求一些社交上的便利。
不然的话,只靠着自己的想法,该如何与人交流、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
“太可惜了?”
“可惜。”
“为什么?”
“因为这双手是用来握笔的。”
又开始了。
“你脑袋这么灵光,成绩这么好,一定是要成为大学生的人!能成为大学生的话,不会料理又有什么关系,我会就好了!”
怎么说到话题,声音就突然开始得瑟。
其中的逻辑关系是什么,这段话到底是怎么成立的。
为什么“大学生”这个身份听起来像是什么珍稀野生动物,为什么发现自己不会做饭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
以及,为什么总是自己被说中心事,为什么总是自己看不懂别人的想法,为什么总是自己被吸引着靠近,又为什么会又别人比自己先发现烫伤的痕迹。
想不明白。
“给你看看,我今天做的。”
——一份标准的镰江式午餐:混合着某种海蛎做成的鸡蛋烧、某种加工过的海藻类生物、铺着红姜和洋葱的米饭、味增汤。
“全是我不认识的食材。”
这也没办法,华国不像镰江,不是被海洋包围的离岸岛,也没那么多靠海的城市。
真实的海洋太远了,只能靠轮廓认个大概。
“但是感觉……只是看着就已经能闻到海鲜的咸腥气了。”
并不是。
镰江的风要潮湿很多,虽说会带有咸腥气,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烈难闻。
但彼时的自己只能全凭想象,大致推测一下海岛的气候,然后给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
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扑面而来的水汽要足够潮湿,苔藓爬满岩石,顺着沙滩一直走大概就能靠近船港,随便坐上一艘船,就可以一路远行,逃离这个世界。
从此以后可以不再听世俗喧扰,耳边只有海浪为伴。
海浪声伴着蝉鸣渐渐清晰起来,穿过窗子,传进秦昀的耳朵里。
睁开眼,看到一束鲜花含苞待放,迎风立在窗口,迎接她苏醒。
陌生的环境音让秦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对了,这是在镰江。
这里的蝉比华国有精神多了,从早到晚没个消停的时候,让人很难忽略。
今天是她到镰江的第二天。
她昨天喝了酒、睡得晚,夜里又睡得不太踏实,此刻一觉醒来,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头失控的乱发,秦昀莫名地心里有点来气,梳子沾水把头发打理好,简单洗漱过后,秦昀把昨天染了酒气的衬衣长裤收进脏衣篮,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
她又披上了那身拿腔拿调的皮。
斋藤好像是早上来过,房间门上有她留下的便签,用英文写着几个词组:
——免费家庭食物、如果需要、请联系。
等到秦昀拎着电脑来到餐厅门口时,刚巧碰上斋藤晴子端着餐盘出来。
“怕您酒后不舒服,正要给您送去。”
秦昀道谢。
餐盘里是一份标准的镰江式午餐:混合着某种海蛎做成的鸡蛋烧、某种加工过的海藻类生物、铺着红姜和洋葱的米饭、味增汤。
在餐厅落座后,秦昀看着眼前的食物,一时表情有些复杂,险些要忘记怎么应对这样的社交场面,索性在脸上挂出个万能微笑。
“不合您的胃口吗?不好意思,没问过您的意愿,擅自准备了这些。”
“没有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这样的午餐。以前还说,等我到镰江一定要去找她,我们可以一起吃这样的午餐。”
说话间,秦昀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吃,只是尝了几口味增汤。
“欸?是吗?我也是常常与朋友一起。”斋藤突然发现自己失言,猛地止住话头,“不好意思,擅自说起自己的事情。”
“你们镰江人真的很爱道歉。”
秦昀语气突然变生硬,像是很不适应这种频频道歉的交流方式。
“呃,不好意思……”
“你说的那位朋友,就是昨天照片里的那位吗?”
秦昀自觉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斋藤长长的道歉话音还没落,就先挑明了话题。
“您真的对她很感兴趣。”
斋藤被她这般直白吓了一跳,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人对一张照片抱有如此大的兴趣,便先谨慎地回了一句。
秦昀猜到了她的态度,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昀要请她开口,总得先给人陪个笑脸。
那种笑容像是长在她皮肉上一般,每次出现,都把人心神荡得一恍惚,叫人不好意思视她的请求如无物。哪怕一开口是要拒绝,措辞都要柔和几分。
她一定是靠这张笑脸在社交场上无往不利的,斋藤这么想着,莫名生出几分自卑来。
“如果她知道像您这样的贵客对她感兴趣,应该也会开心的。”
大概海外国家就是喜欢这样的性格,直白、随性、爽朗,哪怕遇到陌生人也会用一张大大的笑脸打招呼,他们推崇热情开放的心态,敢于大胆开口,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然后大家一起大笑、一起落泪。
和镰江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您的谨慎是值得敬佩的品质。”
秦昀选择性无视斋藤的婉拒,恰到好处流露出几分懊恼来,连忙伸手把电脑移到两人面前,面向斋藤打开。
“我的错,忘了自我介绍。
“如您所见,我是个自由撰稿人,记录一些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事。我并不以此获利,也并没有探听您**的意思,单纯地希望了解她罢了。”
秦昀特意把这段英文放得又轻又缓,以确保斋藤能够听清每一个单词,听懂她的来意。
“所有值得被记住的,都不该默默无名。”
一句话像流水一样淌进了斋藤耳朵里,她注视着秦昀滑动的个人主页,不自觉跟着重复:“所有值得被记住的,都不该默默无名。”
听到这句话,秦昀知道斋藤动摇了,趁势追加一句:
“当然了,不会出现姓名、地址等**内容,连‘镰江’这个词都不会出现,您不用有这方面的顾虑。我的护照信息都在您那里呢,这里是您的地盘。”
“照片上的人,她母亲和一个外国男人生下了她。”
斋藤像是在边说边思考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合适、说多少才合适,一时语言混乱,几句话没什么重点。
“她们家以前过得很辛苦,后来她妈妈带着她,再嫁了一个东都男人。高中毕业后,她因为长得漂亮,被选去做了艺人。”
“她没有读大学。”
“没有,她们家连补习的钱都拿不出,更别说读大学的学费了。而且,她当时已经被经纪公司选中,要做艺人的话,不读大学也没关系。而且很多经纪公司开设自己的艺能课程,教育水平不比学校差,但是待遇不高。当时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因为一些原因,她也不和父亲一起住,自己一个人在外租住一间小房间。”
秦昀没说话,直觉这个“一些原因”里隐含了关键信息。
“好在房东是位心善的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不便出门。有她陪着,房东太太是很高兴的,几乎把她当女儿。虽然名义上只租给她一个房间,其实整间房她都可以使用,她一边打工一边在公司学习,倒也顾得过来。”
“愿上帝保佑这位老人家。”
“后来她……”
斋藤一时接不上话,眼神飘忽了一瞬间。
“她病了。”
“病了?”
“是的,病来得很突然。她一直过得很辛苦,常年生活拮据,又很疲惫,有时为了赚钱,一些小病小痛顾不上休养,难免消耗健康,最后好像是淋了大雨还是落了水,自那以后一病不起。”
一句“小病小痛顾不上休养”,把秦昀砸得一时呼吸不畅。
“她大概那时就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再后来,房东太太见情况有些不对,就去敲她的门,没人应,”
斋藤语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混乱。
“再后来,打开门就发现她……和她在桌上留的一封信,万一发生不测,她请求房东太太替她,送她回家。她在信里写,‘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晦气的麻烦,多谢您替我收尸,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是还请您收下吧,算作我的补偿。’
“房东太太待她像自己的亲人,送她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不愿意收这笔钱,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笔钱,于是就……‘供奉’给她吧。”
回忆被掀开一个口子,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化的伤痛便争先恐后地扑上来,随时预备着一拥而上,把生者淹没其中。重复她短暂的一生,像是消耗了斋藤晴子极大的力气。
预备好的午饭,就这么成了眼泪泡饭。
“真抱歉让您听了这么难过的事情,希望没影响您旅行的好心情。”
“请别这么说,如果我因为她的事情而感觉被打扰到,上帝一定不会愿意继续保佑我。”
社交辞令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她从没对秦昀说起过自己的家庭,斋藤几百个字就概括了她从生到死的全部经过,仿佛她的一生真的没什么特别,就好像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像纸页一样轻飘飘翻过去。
秦昀哑声安抚,勉强撑着自己那副皮囊。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分为二。
一半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和故事主人公共苦了二十余年,既没什么美满结局,也没什么大仇得报,最后一拳头打在棉花里,落个草草收尾,一口气无处宣泄只好郁结于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隐痛。
而另一半却像是悬在空中冷眼旁观,她不会像斋藤一样因为情绪起伏就言语混乱,她审视斋藤也审视自己,先是搜捕着斋藤话里话外的矛盾,后又挑剔着自己渐趋失控的神态,好像另一个人的生死与她不过是一行数字,她不知恻隐为何物,刀枪不入。
阳光斜穿过窗照在秦昀身上,像照出一座冷冰冰的雕像。
“请您记住她吧,拜托您,没有名字也好,请记住她吧。”
斋藤晴子对秦昀的印象一变再变,从最初的随性到轻浮,看着她此刻的动容,又觉得秦昀也许是个在认真对待世间众生的人。
她就像一把泡沫,乍看五颜六色,其实破裂后又什么都碰不到。
但无论眼前的人是谁,斋藤都希望她能带走这些过往,不为了什么,只是记住那个手捧紫阳花的人,哪怕只能记住一部分也好。
秦昀想,她要去找到另一半真相。
海蛎到底是什么味道,秦昀最终还是没有尝到。
等斋藤晴子收拾好情绪,一顿午饭也已经没法入口了。
秦昀婉拒了斋藤重新准备午饭的建议,自己带着电脑出门去。
日落后,秦昀又回到旅店,跟斋藤打过招呼后回到房间,一边敲打键盘一边等晚饭。
不一会儿,斋藤托着餐盘敲响房门,得到许可后推开门,把晚饭放在桌子上。
秦昀似乎在做一些清洁工作,人不在房间里,洗衣机工作的声音和布料摩擦声不断从洗衣房传出来,房间里还挂着一套熨烫好的浅色休闲西装。
电脑就那么亮着屏幕,大剌剌摆在桌子上,丝毫不怕谁来窥视。
斋藤晴子无意间扫到电脑屏幕,发现打开的是某个婚恋介绍网站,筛选条件是:
——女性、单身已育、离异、现居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