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江是一座小小的离岸岛,从大陆过一座大桥就到,乘车或是步行都很便利,拜这座大桥所赐,这里常年挤满了游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镰江居民便靠游客活着。
游客们不约而同地白天过桥上岛、夜里过桥离岛,桥上的人流非常默契地保持着同样的行进方向,只有两个时候例外——日出、日落。
太阳快要落山了,岛上的人无论是步履匆匆还是闲庭信步,纷纷停下脚步,随意找到某片空地,各自“占山为王”。
海边铺子前,中年男人肩上搭着毛巾,像是感受不到热气蒸腾一样,站在烤架前,给烤架刷上一层薄油,海鲜在他手底下利落地排成一排,滋滋作响,不一会儿翻个面,再洒上酱料,香味立马从铺子里涌了出来。
不需要再吆喝揽客,食客队伍自然会源源不断长出来,他们指着用四国语言书写的看板,各自简练地说声“这个”,店员就会用食客的语言恭敬回一句“谢谢惠顾,请您坐下稍等”,然后请他们在身后找地方稍坐。
食客回头看去,没找到预想中的餐桌,只看到近处一排一排的公用长椅。再往远处走几步,就是过海大桥了。
不过也是,镰江没多大地方,沿街经营的小海鲜摊子,连个像样的门面都没有,哪放得下什么桌椅板凳,只好就地取材。
食客或许是个挑剔的人,站在原地一时没有挪窝,手搭凉棚,上半身微微探出,打量起什么来。
游客们状态松弛,三三两两,有座位的坐在座位上,没座位的就席地而坐,各自捧着零食饮料,时不时交换着尝尝味道,然后一惊一乍说起听不懂的语言来,拿海岛落日当下酒菜,哈哈大笑着举起冷饮与富士山干杯,水珠坠落,在地面上和衣裤上留下水痕,不规则散成一团。
吃着、喝着、聊着,营造出另一派人声鼎沸来。
海面上没有任何遮挡,几艘渔船停在岸边,目光穿过船帆,再掠过几片薄薄的云,直抵远处的富士山,整片海面风光一览无余,不用任何设计就自成一幅名画。
橘红的落日余晖洒在海面和人们的身影上,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名为“安宁”的纱,上面缀着浪声、鸟鸣声、说笑声,散发着绿植的香气,连烤得外焦里嫩的海鲜香都要来凑一会儿热闹,让人的五感七窍无一不在诉说着贪恋,把一切污糟阻隔其后,仿佛只要留在这,就可以永远留在温柔乡。
住在温柔乡里,还讲究什么体面不体面呢?
食客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形单影只穿过人群,在一位女士面前弯下腰,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露出一张年轻面孔,话未出口眼角先带三分笑意,指了指旁边半张长椅,问道:“您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这位美丽的女士?”
斋藤晴子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随意与她搭话。
对方个子很高,背光而立,面孔隐在阴影里,从斋藤的视角看去,几乎看不清眉眼神情,但这点小小的对话不流畅似乎对这人来讲不会引发丝毫尴尬,她保持微笑,嘴角弧度都没有任何改变,只是静静等待着回应。
与这张亚洲面孔配套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斋藤晴子从没去过英美国家,只好强撑自信用英语回答道:“请坐,请坐。”
一边说,一边附带肢体语言,生怕对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对方像是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斋藤还没来得及窘迫,就听那人说了一句她没听懂的英文,然后在长椅另一边自行落座了。
斋藤想:她一定是位外国人。
在斋藤生活的地方,这么高的女性,绝对会被某些人称为“天空树”——即便他们中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去过天空树。
她额前没有齐眉刘海,只有几缕被海风吹乱的碎发;她不把自己裹进盖脚背的深色连衣长裙里,也不踩一双厚底凉鞋,只是宽松的衬衣长裤和运动鞋,像是从衣柜里随手揪出来的;她也不撑花边阳伞,一副墨镜足够遮挡她大半张脸;她更没有精致妆容、双手上也没有美甲痕迹,就这么素着一张脸、一双手,仰头拥抱着日光和海风,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随性气息。
像极了镰江的某种绿植,从泥土、岩壁、甚至墙壁上冒出头来,也不管自己生长得多高、爬得多远,没有任何人会去有意修剪它们,无论烈日酷暑还是阴暗潮湿,就那么固执仰着头,随心所欲地生长。
斋藤突然觉得,也许比起自己,她这样的人,才与原始的海岛生态更为契合。
两个人影就这样各占长椅一边,融进三五成群的人堆里,一起看着太阳一寸寸挪动,最后溺毙在海中,富士山的轮廓渐趋模糊,海面也翻了个身,激起几个大浪起落,终于掀去了绚烂的面纱,重新盖上墨色被子,与黑夜融为一体。
游人们终于从这场太阳的海葬中回过神来,站起身,拍拍沙子,重新踏上各自的旅程。桥上的人流又开始流动,默契地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斋藤晴子瞥了那人一眼,对方像是刚看完一出歌剧一般,意犹未尽地长出一口气,伸个懒腰,又把墨镜架回鼻梁,然后把餐盒和印着“湘南”二字的汽水瓶归拢到一起,水珠顺着汽水瓶外壁滑落到手臂上,那人抽出一张纸巾,搽干净手臂。
视线顺着手臂滑向旁边的人,两人隔着墨镜目光相接,斋藤发现自己偷窥暴露,连忙收回目光,不由得捏紧双手,低下头不住道歉。
“我曾听人说,这里的人都很享受孤独,餐厅、长椅、电车,都不太喜欢共享坐席。”那人又未语先笑,即便是在墨镜和黑夜的双重遮挡下,斋藤晴子似乎还是能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嘴上说着抱歉,可满脸调笑不像是有半分歉意,“是我打扰了,抱歉,请享受一个人的夜晚吧。”
说罢,一歪头,也不管斋藤晴子有没有听懂这一大段英文,不等回复,自顾自离开了。
斋藤想:果然是外国人。
夜里没了太阳炙烤,夏末秋初独有的凉爽终于占了上风,白日里的热闹喧嚣也偃旗息鼓收了神通,让这座小岛重回寂静。
游人一走,遍地商铺各自收起看板,拉下卷帘门,打烊谢客,只留下路灯和巡视警备还在孤独工作,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各色光晕。
眼看时间靠近零点,斋藤晴子按了几下遥控器,大堂的灯光应声变暗,她把遥控器归置回柜台,猜测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大概是不会来入住了。
为着这迟迟不来的客人,斋藤已经在前台候了好几个小时,这会儿正觉得腰背酸痛,索性站起身来,找些整理打扫的零碎事做,全当是夜间锻炼。
说是整理,但这间旅店是从斋藤祖母那一辈开始经营的,到如今几十年,也没怎么做大,一直以“家庭旅店”为名,致力于给客人提供与本土居民一样的生**验。
换句话说,就是房间不大,房间不多,不太专业,不太好找,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全凭缘分。
旅店大堂是拿斋藤家过去的客厅改造的,自动门、两台自动售贩机、几个沙发座椅、置物架缩在角落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再加一个勉强改出来的柜台,基本就把这方空间填满了。
斋藤环视一周,先是把前台和沙发逐一擦洗,再拿干毛巾吸净残留的水分,又背过身去,试图把置物架上随意摆放的物品分门别类收纳好。
信件、照片、常见药物、暂时搁置的电子设备,把某张照片藏到杂物后面去……生活用品材质各异,被拿起又放下,和木制置物架触碰,发出一阵有规律的、或沉闷或清脆的响声,给屋外蝉鸣当起了伴唱。斋藤像是被这种声音取悦到一样,分出一半的注意力给耳朵,静下心来听起屋外的声音。
海浪声、风声、还有……由远及近的人声。
“我没莽撞到这个程度。”
斋藤的华国话水平很有限,只勉强听懂了“我没”两个字。
“我知道,”脚步声和行李箱滚轮声同时停下,“我也没指望靠我一个人能真的改变些什么。”
“我只是……”
人声弱下去,那人“只是”了半天,没“只是”出个结果。
海浪才不管人类有什么心事哀愁,只管一个劲儿地来来去去,一个大浪打来,把人未完的话语通通没入深海。
隔了一会儿,斋藤听到脚步声又缓慢响起,一步步离开公路路面,踏上门口小径,行李箱的滚轮似乎已经磨损非常严重,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轰轰——”的闷响,隔几步碾过小石块,咯噔一下,再继续向前拖行,听得人心里跟着空了一拍。
直到这声音停在斋藤门外,斋藤停下擦拭旧照片的动作,放下手帕,小心翼翼地照片放回置物架最高一层。
她数着,行李箱一共发出了四声“咯噔”的挣扎,然后在她门前归于寂静。
自动门拉开,昭示着这最后一位旅客终于姗姗来迟。
轻薄外套搭在一只手臂上,另一手拖着行李箱,走进来,把夜色关在门外,一手把额前碎发胡来归在耳后,明星走机场一般有型有款。
大堂内的灯光还是昏暗的夜间模式,她只好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环顾一周房间,在角落的置物架旁捕捉到人影。
斋藤刚摆放好照片,转过身。
“虽然我很好奇,为什么要深夜在旅店大堂摆放一张照片,又为什么要在照片旁放一叠钞票。”熟悉的英语带着调笑语气响起,红色护照的一角轻轻在大堂柜台上点了点,“但是在告诉我为什么之前,能否请先帮我办理入住?”
斋藤晴子走过去,嗅到对方身上似有酒气,略带狐疑看对方一眼,又收回眼神。
这种调笑和酒气无一不在透露着不正经的气息,斋藤靠这间旅店为生十几年,不由得想起一些过往的不速之客,她本能厌恶这类气息,觉得对方也许有点随性过头了,于是皱起眉头,又很快松开。
“让您久等了。”
斋藤没完全听明白英语,只是凭着感觉和“入住”一词猜测出来人意图,走近了,两人认清彼此,对方一张笑脸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演练一样,分毫不差地再次浮上来。
斋藤晴子双手接过护照,翻开个人信息,暗暗推测这人的身份,估算起接下来几日会被惹上麻烦的概率。
——QIN,YUN
华国人。
24岁。
秦昀根本没注意斋藤的反应,也对斋藤的内心活动提不起丝毫兴趣。
她一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臂压在柜台上,没骨头一样把自己一半体重支上去,浑然一副半醉不醉的神态。
趁着斋藤敲键盘的功夫,秦昀眯起眼睛,把整间大堂打量个遍。
沙发座椅和茶几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磨损痕迹,一些深色污渍乍一看像是打翻了咖啡来不及处理,好像已经沁进木质纹理,擦也擦不干净,搞不好是祖传的,年纪绝对比她还大。自动售贩机里售卖的饮料标价都不到150,按当地物价来计算,毫无疑问都是便宜货。
角落里的置物架……
秦昀的目光从下到上逐层扫过去,最下层堆着厚厚一沓信件。说是信件也不确切,毕竟这里纸媒使用率比华国高一些,催缴单、广告、收据发票,什么纸制品都有可能,主人似乎也不常看它们,只是丢在那里罢了。
中层放满了生活用品,纸巾、针线、卫生棉、香水、口红、长得像是MP3的录音播放设备、各种常用药物,甚至包括止血器械。
“如果您需要的话,解酒药稍后会送到您的房间。”斋藤适时开口,“这里是家庭旅店,家里备有解酒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您不用担心,这项服务不会额外收费。”
两句话耳旁风一样吹过,秦昀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目光继续上移,静静地凝视着那张几寸大的照片。
它被藏在杂物后,秦昀歪了歪身子,调整视线角度。
那是张自拍照,拍摄于夏天,烈日当头,照片里的年轻女性头戴一顶宽沿遮阳帽,一大捧紫阳花捧在脸旁,镜头微微有些靠下,紫阳花占了照片将近一半的画幅,她似乎想把这捧花完整地装进镜头里来,但又实在做不到,只好作罢,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
斋藤见秦昀不回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下意识说母语,立马整理起英语单词:“如果喝酒后,您不舒服……”
“您不用说英语,语速慢一些的话,我可以听懂。我没有喝很多,所以没什么,谢谢您的好意。”秦昀没有收回目光,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柜台上,好像非得扶着什么,才能保持站立,语气里的调笑无意中收敛了八分,一下子从轻浮的醉鬼变成了失意的买醉人,“我只是随便看看,只是对她很好奇而已。”
“啊,那是我们家一位女儿……”
深夜里最容易思绪翻涌,斋藤顺着秦昀的目光望去,镜框里无奈的脸,一些回忆突然伴着悲伤涌了过来,占了她满脑还不够,还要把她胸口填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喘息。
斋藤突然想问,上一次有人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她,是什么时候呢?
当着外人,斋藤不敢细想,只好几个深呼吸强作镇定。
“这是您的护照和房卡,请收好。”
“谢谢您的服务,我可以自己来。”秦昀终于恋恋不舍似的把目光收回来,护照和房卡被随手塞进衣兜,斋藤从前台绕出来,替秦昀拉起行李箱,被秦昀抬手制止,“我听说过,这里的家庭有这种习惯。放在照片旁的东西应该是叫做,唔,‘供奉’是吗?”
“是的,您的镰江话讲得很好。”斋藤晴子引着秦昀往房间走去,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看秦昀无知无辜的表情不像作假,又是个外国人,顿了顿,接着说,“但那些钱不是供奉。是她自己的钱。”
“她自己的钱?”
“是的,只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所以都随便放在柜子上而已,请别在意,”斋藤把话题岔开,将秦昀请进房间,打开灯,不知道从哪里摆出一束花放在窗前,又从壁橱里抱出被褥,跪坐着替她铺起床铺,“您一般习惯睡在哪里?镰江的海浪声或许会吵到您,远离窗的地方可以吗?”
“不必,我喜欢海浪声,也喜欢这插花。”
秦昀站在窗前,撑起下巴,专心致志打量起新摆放的插花。
这人的兴致好像很容易被新鲜事物拉走,转个身的功夫就又变得轻佻起来,好像刚才一瞬间的失意只是斋藤的错觉。
“随便把钞票放在柜子上?唔,也许这中间有什么故事,我猜她是个有趣的人,而且一定有谁深爱着她。”
“她……她不有趣。”斋藤突然被秦昀这句评价噎了一下,“她的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
斋藤说罢,加快动作铺好床铺,然后小心翼翼摸了把眼睛,留意着没让眼泪弄脏床铺,把眼泪擦在手帕上,这才转过身面向秦昀。
她没敢抬头,刘海遮挡双眼,就那么低着头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如果您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系我吧,毕竟什么都比不上健康重要。”
“那太感谢了。我猜,我一定会需要您很多帮助,”
斋藤攥着双手,鞠了一躬后退出去。
秦昀没有动,又变回了那个失意的买醉者。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屏息静默伫立在房间中央,一手垂在身侧,拇指逐一点过手指关节。低下头,目光被散落的发丝封锁在眼前的插花上,像是在和这间屋子进行某种秘而不宣的交流。
缓缓呼出这口气,她丢掉一口洋腔,换回华国语,接上了自己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
——“毕竟,邀请我来到这里的,就是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