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被拒绝呢?”
“大概是因为我不遵守他们的‘规则’。”
“有跟爸爸妈妈将这件事吗?”
“嗯。”
“爸爸妈妈怎么说?”
“嗯……”
秦昀知道自己在说谎,自己也许是天生的感情寡淡,总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并不喜欢时常与父母沟通,只在很久之前与继父短暂说起过。
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似乎刚升上中学。
小时候脑子不太灵光,启蒙也晚,别的小朋友从小学外语,而自己上了初中才学会从A正确地数到Z。
一年时间,竟然也足够追上来。
在学习世界运作规律的同时,一些社交知觉才终于迟缓地开始解冻。
学校,尤其是寄宿学校,往往像一个封闭社会一样,自成一套逻辑规则,想在这里立足,就必然无法视这种规则为无物。否则就会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些被排斥了。
试着回想第一次发现“被排斥”时的心情,秦昀感觉自己没什么情绪波动,不为此感到难过或愤怒,只是单纯不解罢了。
生父早亡,秦昀知道,自己的行为方式其实受继父影响更深,继父当时是这样回答她的:
“人是不能用物理公式来计算的。你研究物理问题时,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就会得到相应的结果,它们遵循固定的规律,只要你掌握了这种规律,就没有人可以否定你、否定这种规律。但人不行,你对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往往得不到同样的结果,人没有规律可言。”
“没有规律?”
“打个比方,如果你弄明白了力学公式,于是在不同的题目里应用它,它都可以帮助你解决问题;但如果你发现某个人很爱说话,于是对他说‘你很爱说话’,有的人不在乎你说了什么,但有的人会为此感到愤怒,你的问题不仅得不到解决,甚至还会产生新的问题。”
“嗯……”
“你只需要利用好这种个体差异就足够了。不用理解,照做就好。”
“可是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差异。”
“所以有了社会规范。你在学校里一定听过,‘遇到老师要问好’、‘进办公室前要敲门’之类的话,这就是一种比较大的规范,是人们普遍的期望,可以用它应对大部分问题。还有很多细小的规范,这就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并积累了。”
秦昀听到自己没说话,继父像教授一门课程一样教导她。
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发现自己有些微妙的烦躁。
“好了,好女儿,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话,就先试着微笑吧。”
刚升入中学时,继父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于是自己便这样做了。
一年后,学校里的社交问题确实有所缓和。
尖子生和班主任逐渐发现,这个名叫“秦昀”的同学,虽然看上去有些冷淡,但实事求是、刚正不阿,遇到需要帮助的同学,也会伸出援手,礼貌一笑,是块做风纪委员的好料子。
之前那个秦昀或许只是个错觉,又或许因为刚入学,大家不熟络罢了。
不需要秦昀亲自解释,他们替自己找好了借口。
总而言之,他们发现秦昀其实是个值得相处的好人。
“学习成果”肉眼可见,自己被学校的一部分师生接纳了。
学校里,尖子生和班主任的身份毕竟比较特殊,另一部分不待见自己的人因着他们而有所顾及,不在明面上排挤自己,私下里拒绝。
但这些私下里的拒绝,秦昀不再拿出来与父母讲。
事实上,这十年来自己都学习得很好,终于在十年后长成了和继父别无二致的人。
只是偶尔,一点本性还是会冒出头来。
“你看起来好累,给这世界摆脸色瞧瞧吧!”
秦昀对着镜子,自暴自弃,拉下脸来。
镜子里的人穿着白色上衣,外套一件休闲西装,西装一定是昨晚提前熨烫好的,整洁笔挺到有些刻板。
她本就生了一副冷淡的五观,没表情的时候尤其显得难以接近,鼻梁上架着一副全边眼镜,厚厚的镜片给整个人添了几分木讷,几乎把“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眼睛里。
这回不是墨镜了,是实打实的近视镜,仿佛一张嘴,就该秃噜出一口专业术语,或是怨气冲天的华式英语,完全就是个和“花言巧语”不沾边的样子。
如果手里再捧一本板砖厚的专业书的话,凭她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形象,可以直接去参加研究生组会。
秦昀与镜中的自己无声对话半晌,叹了口气。
斋藤准备好午饭,正巧秦昀踩着饭点儿进来。
昨天挂在墙上的那套休闲西装被秦昀穿在身上,袖子挽到手肘,一些褶皱被打理到恰到好处,看上去气质松弛很多,没预想中那么死板。
衬衣换成白T恤,领口挂一副墨镜,配套的西裤也被换成了水洗牛仔裤,脚下随意踩一双运动鞋。一进门就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青春气,连照在她身上的阳光都显得耀眼了几分。
就着日光,斋藤才看清这人今天居然化了淡妆,她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粉底痕迹,几道阴影把这张脸骨相塑得越**廓分明,隐隐添了几分凌厉,眼影眼线少一笔寡淡、多一笔累赘。
走近了,斋藤甚至能闻到秦昀身上的木调香水味,雪松味道镇定沉稳,仿佛暗示着谈判场上的无往不利。
秦昀整个人的气质微妙的介于职场精英与大学生之间,可以就地去谈合同,也大可外套一丢直奔篮球场。
——刚才怨气冲天的样子似乎只是谁的错觉。
“我今天打算去趟东都。”
东都离镰江八十多公里远,坐电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
游客大都喜欢住在东都,抽一天时间来镰江,秦昀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斋藤实在揣摩不透她,这人一天一个样,一张皮把内心一切藏得严严实实,斋藤只好靠她今天的打扮猜着回答:
“是工作的关系吗?”
“怎么可能,我哪有什么正经工作。”秦昀像听了个笨拙的恭维一样摆手一笑,在餐桌前随意坐下,两臂支在身前,上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当然是要去找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
斋藤听秦昀笑,莫名心里发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有点怕跟秦昀打交道,只好假装饿极了,往嘴里塞了两口饭。
见斋藤不搭理自己,秦昀也不怕尴尬,跟着往嘴里塞了两口饭,心想今天的午饭怎么又是这“镰江四件套”,面上却轻车熟路地拎出几套场面话,熟练地恭维着斋藤的厨艺,僵下去的场面又被她三言两语救回来,直呼自己可太幸运了能订到斋藤的旅店。
“虽说是家庭旅店房间不多,可我记得,订房时明明只剩一间空房——也就是我现在住的房间,其余都住满了,可怎么……”秦昀缓缓嚼了几口红姜,颇为艰难地咽下去,疑惑地望向斋藤,“可怎么我来住了几天,连其他旅客的影子都没见到?”
从遇到秦昀开始到现在,也才三两日的光景,秦昀的一系列举动已经让斋藤频频起疑,这人精通场面话,知道怎么把握社交时的心理距离,脸上的表情也真诚不似作伪。可每次与这人相处,对话的节奏似乎总是被她牵着走,每一次发问看似随意,底下却都透着一股处心积虑的气息。
没等斋藤回答,秦昀放下筷子,摊手,摇摇头,自顾自说下去:“对我来讲,旅行最重要的就是人,见不到新的朋友和故事,实在是太遗憾了。”
“是巧合而已,他们这几天都外出了。”
“好吧,更巧的是我也要外出了。说起来,东都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你对此有了解吗?”
“说到有趣的话,或许……水族馆?”
“听起来不错,但我的意思是……”秦昀听了斋藤的答案有些失望,整个人蔫了一瞬间,“我听说,有一些在我们国家不合法的职业,在东都是合法的?”
斋藤一愣,反应过来秦昀指的是风俗业。
“原来是这个意思的‘有趣’吗……”
“嗯哼。”秦昀暧昧地笑了一下。
斋藤突然明白为什么秦昀今天是这副打扮,原来是要去寻欢作乐。
秦昀看着斋藤起身,从大堂的置物架上熟练地找出一张名片,转身把名片按在桌子上双手推过来。
“艾丽卡……”秦昀拿起名片,磕磕巴巴念出一个名字。
秦昀想,没名没姓,一看就是个假名。
“嗯,这位艾丽卡小姐曾经是很优秀的公关,现在年纪大了,便自己做了经营者。名片背后的地址就是她的产业。”斋藤对此颇为熟悉,“在这个地址附近有很多类似的店,或许可以在附近找到合您心意的店。”
秦昀把名片夹在指尖转了几圈,回了几句场面话,若有所思。
斋藤这次看出来了,秦昀就是单纯地拿场面话敷衍几句,虽然不知道这人都在思考点什么,但她其实根本懒得搭理人,装装样子罢了。
吃饱喝足,斋藤自然而然收拾起房间来,几个转身的功夫,斋藤听到秦昀用华国语接了个电话,零星听懂几个个词,“她”、“父母”、“房子”什么的,再抬头,就发现整间屋子只剩她一个人,秦昀大概率已经在去往东都的电车上了。
直到夜里十一点半,秦昀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镰江的夜晚并不完全寂静,海浪总会有节奏地来来去去,斋藤晴子照例又坐在旅店大堂,调整过大堂灯光后,一边做些零碎整理,一边等待着今晚的来客们。
今夜还是一如既往,海浪声、比往常更猛烈的风声、空气中夹杂了土腥味,大概率很快要又一场雨,还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斋藤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门循声望去,发现秦昀从不远处走来,临走前精心打理过的发行被风吹得散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像是失魂落魄一般。
斋藤看着面前的人影,发现这一幕与第一天夜里微妙的重合起来,心里莫名有些触动,心想,这样奇怪的一个人,究竟为什么独自来到镰江呢。
“不会是在等我吧?”秦昀毫不掩饰疲惫,连敷衍都懒得做,只是略微弯了弯眼角。
“今晚的旅客还没有来。”斋藤不置可否,替秦昀撑开门。
秦昀侧身走进来,瞥了斋藤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回房间去了,给斋藤留下一个疲惫的背影。
斋藤目送秦昀离开,确定秦昀已经锁好房门且没有要再出来的意思后,绕回前台,轻声拨了一个电话。
“晴子?”电话很快被接起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了传出来,“怎么了吗?”
“这么晚打扰您真抱歉。”
“是那些孩子们的事情吗?”对面突然语气变得担忧。
“不是的,她们一切照旧。”
斋藤很快否认,稍作停顿,眼神穿过走廊,落在秦昀的房门几秒钟,确认秦昀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之后才压低声音,问道:“今天……今天店里怎么样?有没有奇怪的客人?”
“奇怪的客人?嗯……似乎没有欸,最近都很安稳。”
斋藤屏着的一口气缓缓呼出。
“是吗,那就好。”
“你不要太紧绷了,晴子,至少我这里一直很安稳。”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嗯……她们好像回来了,我先去看看,之后再联系,艾丽卡小姐。”
风声越来越大,连带着沙石、树枝一起响动不休,斋藤听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杂乱,一时辨不清楚,决定亲自去外面看看,一推开门,险些叫大风吹个踉跄。
远处两个人影看到斋藤推门,连忙紧跑几步赶了过来,连推带攘挤进门,然后喘着气跌坐在沙发上。
“得救了——”
两个女孩各自瘫坐在沙发一角,一道闷雷落下,这酝酿了半个夜晚的雨终于倾盆而下。风雨被斋藤反手关在门外,旅店像一个末日中的安全屋一样,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今天怎么这么晚?”斋藤锁好门窗,立在沙发旁,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
“稍微绕了一点路。”一个女孩脸上的妆浓得像是刚演完夜后,脸色煞白,眉眼浓烈,昏暗灯光一照,简直看不清人样,诡异又凌厉,斋藤对她们的打扮见怪不怪。
“绕路?”
“对,虽然没看清楚,但是之前那帮人似乎又在这附近出现了。”
“以防万一,我们还是绕了一点路,好在天气不好,路不好走,甩掉了。”另一个女孩搭话。
“怎么会又找来呢……”斋藤忧心忡忡。
“可能又是上次的原因,他们以为阿绫还……总之这里也慢慢被注意到了。”
斋藤握起拳头,眉头紧皱,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目光凝重,抬起头望向两个女孩,开口欲言,两个女孩也回望向她,却见她突然呼吸一滞,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决心倏地散掉了。
斋藤的目光落在远处,走廊里,某一间客房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秦昀站在门口,发现斋藤注意到自己,毫不闪避地与她对视,然后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雷声太大,把我叫醒了。是终于有新朋友们来了吗?太好了,我喜欢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