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画送去阅古斋的是池仰平,遵的池老爷子的命令,池映月是他的妹妹,只知道兄长前些日子卖了一幅画。刚才那个年轻人是池仰平的儿子,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
池老爷子却不是池仰平兄妹二人的父亲,而是他们爷爷。池家如今几代同堂,是个兴旺的大家族。
不过池映月说,他与兄长池仰平对那幅画知道的也不多,池老爷子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并有几句祖训,其他的他们都不知晓。
刚才池云涧慌慌张张地给老爸发了几条微信,只说《村居图》出了问题,买家找上门来了,把池仰平吓了一跳,但又不巧正在外出差,所以忙联系了池映月,让她先接待那位买主傅先生。
必须要把画送到阅古斋,两百万卖给一位姓傅的先生,这是池老爷子的“铁令”。
池仰平不明白祖父的意图,但还是废了不少心思促成这桩买卖,又是联系阅古斋中的工作人员,又是找人压价抬价,前后忙了几周,等到拍卖会当天竟真的出现一位姓傅的年轻人竞拍画作,池仰平才察觉出几分诡异的意味。
但回家一问老爷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脾气倔得很。
“祖父年纪大了,脑子有些糊涂,说话可能颠三倒四,您多担待。”池映月推开正院院门,又是一道回廊。
院落天井里栽种着长青的松竹,回字形结构的走廊绕了一圈,从中间的门穿过去,还要再过两道月亮门,才到达会客厅。
池映月见这位傅先生面色如常,气度文雅,步态不紧不慢,没有流露出丝毫惊羡或感叹,就料想他的家世应该不比池家低。
也是,愿意拿出两百万买一幅画的人,当然不会是普通人。
会客厅暖融融的,又不干燥,如春日气候一样舒适。保姆推着一位老人过来,想必就是池老爷子了。
看模样,这老爷子应该有九十多岁的高龄,再怎么小心保养,面上还是长出了斑,头发也白如银丝。
一双眼睛浑浊无神,但看到傅知行的瞬间,却陡然亮起精光:“你姓傅,是买了画的,姓傅的?”
傅知行快步走上前,和老人家问好:“池老好,小辈傅知行,有缘买下您的画。”
池老爷子连连摆手,“不是有缘,是我池家的祖训!必须得让你买了这画,我池家传了上千年的祖训,只能是姓傅的,两百万买。”
他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都是一个意思。老人上了年纪容易啰嗦,前头说了后头忘,但傅知行一直耐心地听着。
池映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过来茶水,“您见谅,喝杯热茶。爷爷,您的参茶。”
几人在茶桌边坐下,傅知行谢过她,也有了机会进入正题,打断老爷子的絮叨,问道:“那您知道那幅画有什么奇异之处吗?”
池老爷子端着参茶,语气带着回忆地说:“我那时候才十几岁,当时咱们国家真困难啊,又闹灾又打仗。我爹上战场之前把我拉到祠堂,让我跪在祖宗的牌位之前发誓,一定保管好那幅祖上传下来的画,就是饿死也不能把画卖了,要卖就只能等到今年十月。”
“——我等不到就让我儿女等,我儿女等不到就让孙辈等,要是做不到,就有违祖宗之法,先祖死不瞑目!”
池老爷子说着说着还激动起来了,池映月连忙安抚:“爷爷你看你,医生说了要保持心态平和。您老人家长寿,这不是顺顺利利地把祖上的任务完成了吗。”
傅知行也应和:“池老忠孝之心令人钦佩,我已经顺利拿到那幅画。”
老爷子喝了两口参茶,缓了缓,脑子清明了些,问:“那你今日来,是画出了什么问题?”
傅知行没有明言,而是先曲折打探:“没有没有,画作保存妥善了。我也是好奇,从阅古斋那边得到点消息,想知道那幅画是有什么要处,才贸然前来拜访。”
池老爷子陷入回忆的姿态,好一会儿都没吭声,池映月有些抱歉地笑笑:“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您多担待。”
“不敢不敢,是我冒昧了。”
傅知行端起茶盏,好似不经意地提醒:“或许除了那幅画,池家先祖还留有其他信物,比如家书之类的信件,记录有画的来历也说不定。”
池老爷子忽然想起来什么,让池映月去祠堂请族谱,待把那本厚重的书册拿过来,老爷子往前翻了大半本,找到一页小字。
他眼睛不好使了,让池映月念出来。
大概意思是五百多年前的某一代,池家出了个不肖子孙,把祖宗基业全都败光了,祖上传下来的古物被贩卖大半,许多不值钱的字画书信被损毁,于是祖训只能口口相传,难免有遗失错乱,因此传到今天,就只剩刚才池老爷子反复念叨的那几句话。
傅知行明白了,池梦鲤写的信估计也被损毁了,所以到如今,池家人也早已不知画中究竟有何机密,更不知道他的存在。
也是,若是知道的话,池家人估计在把画卖给他后就严防死守,定不敢把祖宗交给一个陌生人。
是真祖宗,一千多年前的祖宗。
傅知行也并未说明真相,只是向他们道谢:“原来如此,麻烦了。”
池映月笑了笑,把族谱收回祠堂。
等她回来后,傅知行才问:“那幅《村居图》是贵府千年珍藏,我不忍夺人所爱,你们若想把画收回的话,咱们也可以坐下商议。”
池映月看向池老爷子,老爷子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说:“既然卖给你了,钱我们也收了,就是银货两讫的事,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白给那拍卖行赚手续费!”
老爷子年轻时遭逢战乱,着实过了一段苦日子,从池仰平那里得知拍卖行收取百分之十的佣金,可把他心疼坏了。
池映月却对那幅画颇为好奇,添了句:“若是方便的话,可否登门拜访,看一看那幅《村居图》?”
届时也可带着家中小辈瞻望一下这幅祖传名画。老爷子不舍得那几个钱,但她却起了把画收回来的心思。
毕竟是家中祖传,而且传了这么多年,实在稀奇得很。
但没成想,傅知行却面露难色:“实在抱歉,我恐怕要先与人商量一下,才能给您答复。”
池映月便笑着说没关系,她等得及。
看得出来她对那幅画很感兴趣,傅知行心中的念头又换了换,捏着茶盏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等茶水凉透,他也与池家祖孙告辞,脚步略显沉重。
他离开之后没多久,原本有些迷瞪的池老爷子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他姓傅?”
池映月一边收拾茶桌一边点头,“对,您又忘了。”
“叫什么来着?”
“傅知行。这名字取的好,谐音双关,既有知行合一的期许,又暗含付之行动的告诫,当真是个好名字。”
池老爷子在意的却不是寓意,而是:“南城的傅家,家里老太爷没过八十三岁那个坎的,先我几年去了,是不是有个孙辈叫这个名儿?”
池映月把茶盏归置好,拿出手机询问其他人,“我也不记得了,早跟他们没来往。当年傅家闹出那种事,连家里的小辈都对他家不屑一顾。”
她问了南城的朋友,几分钟后得到肯定的答复,颇有些讶异:“还真是傅家的孙子。但跟他父亲的气度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他父亲当年那事没一个不唾弃的。”
老爷子哼哼道:“歹竹子出了棵好笋。”
傅好笋驱车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他一天没吃饭,只喝了一杯茶,腹中空虚却又怪异地饱胀。
胃是情绪器官,间接反应出他不算愉快的心情。
傅知行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停好车,从电梯上去。
出了电梯,一眼就看见门口的置物架上摆放着他定好的食材,果蔬鲜肉,各色调料,一应俱全。
却不知道这样柴米油盐的生活还能过几天。
他打开门,来到卧室里面。
“小鱼,你还在吗?”
安静了一整天的地方忽然传来说话声,池梦鲤差点开心得跳起来:“傅先生!你终于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累不累,赶快休息一下!”
傅知行紧绷的脸色不知不觉就换成了笑意,温声回答他的问题,“不累,不过事情有些曲折。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池梦鲤不解:“和我商量?我又不懂,你看的那些表格都是数字,我一看就头疼。”
傅知行垂眸,思索着该如何与他说明。
“小鱼,其实我今天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其他地方。”
“啊?什么地方,跟我有关吗?”池梦鲤还是有几分敏锐在的。
傅知行喉咙发紧,喉结滚动着,发出干涩的声音:“是的,我去了池家。”
池梦鲤像一只被掐住嗓子的小鸡,无声地张大嘴巴,表情十分滑稽。
傅知行轻微地长出一口气,索性一气把话说完:“小鱼,既然我把这幅画买下的前因后果已经终结,你现如今也没有了性命之忧,如果你想回到池家接受供养,我可以把你送回去。”
“我去看了,你家的后人都是很好的人,家中也有底蕴,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池梦鲤带着哭腔的控诉:“你要赶我走吗?你个大骗子!明明说好一直守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