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梦鲤伸出手,摸向石头上的印章痕迹,手背上的鲜血低落,使那印记更鲜明了些。
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臭和尚的脸,皱巴巴的,带着深邃的笑容,腰间还挂着酒葫芦,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气。
僧辩和池砚书是忘年之交,共同隐居在一座小村庄。山中乡野文教落后,整个村子没几个识字的人,只他两个能于诗画之事交流一二,久而久之便熟识了。
初次见到池梦鲤的时候,僧辩朦胧的醉眼一下子清明了,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似是惊奇,又颇为感慨,只念叨因果循环。
外面的世道很乱,他们的小村庄隐于山林之间,才守得住一分难得的安宁。但后来还是被一群宵小之徒找了进来,池梦鲤被迫东躲西藏,就是那时,僧辩给他了这幅画。
[切记随身携带,或有救命之用。]并留下这么一句话。
池梦鲤沉沉叹息,瘫坐在地面上,将怀中妥善保存的书信拿出来,向臭和尚的虚影晃了两下:“你倒是多说几句,告诉我怎么出去啊,再不济,帮我把信送给我兄长也成!”
僧辩的虚影向他伸出手,“只此一次,了却因果循环。”
池梦鲤:??!
他震惊地睁大双眼,嘴巴张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半透明的身影。
什么玩意儿,这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的?!
他瞬间激动起来,爬起身跑上前:“臭和尚,快把我弄出去!我要去见我爹娘!他们肯定着急坏了,你——”
他扑了个空。
抬头一看,自己还在山中,并没有变换位置。
池梦鲤有些失望,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出不去了,臭和尚不是来救他的,只是帮他送信的。
僧辩的虚影转过身,依旧朝他伸着手,等他做出决定。
池梦鲤红了眼圈,低头看着那些书信,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与家人通信的机会了。
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更不知从何说起。近乡情怯,他算是体会到了。
心乱如麻,情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望着僧辩一如既往深邃神秘的微笑,池梦鲤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弄到画里,这辈子还能出去吗?”
僧辩却只微笑,并未回答。
池梦鲤泄了气,他知道这和尚嘴巴紧得很,不想说的东西绝对守口如瓶。
算了,能让家人知晓自己平安无事,已经是莫大的机缘和福气。
——至于其他的,既不能强求,且就随缘吧!
池梦鲤想透彻了,便站起身,将书信送到虚影手中。
然后僧辩就消失了,连同他的家书。
没有任何迹象,只是一眨眼就不见了,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但是怀中消失的书信告诉池梦鲤,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奇迹。
他有些怅然若失,却又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连续多日堵在胸口的郁气也随之散了。
只盼望父母得知他的下落后,别太过伤心悲痛,弄坏了身子。
他这个不孝子孙,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池梦鲤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叹了口气,准备下山去。
傅知行没有多问,只叮嘱他小心一些。天色已经暗了,山路陡峭,别再摔了。
池梦鲤感动于他的照顾,自然不会加以隐瞒,于是不用他问,就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傅知行听完也是感慨了一番,原来时间线在这里收束的。因他拍卖了这幅画,池梦鲤才把他写入信中,而池家后人恪守了祖训,将画送往阅古斋等待一位姓傅的先生——
今为昔因,更为昔果。
过去与未来互为因果,正好形成闭环。
而且这样一来,又可推断出一个结论,傅知行道:“你家的后人或许还记得你,保留着你写的书信也说不定。你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吗?”
池梦鲤眼睛一亮,但转而又落寞了,犹豫着说:“还是算了吧,我既出不去,他们又进不来。我知道我家人好好的,并且把血脉流传到现在,就知足了。”
傅知行没有强求,尊重他的意愿。
等池梦鲤下了山,又给他送去晚饭和热水,以及云南白药等化瘀止血的药物,盯着他吃了饭上了药,好好休息一晚。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池梦鲤也是心力交瘁,连玩平板的兴趣都没了,躺到床上想了一会儿心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此时此刻,一轮圆月正好升至中空。
今天是农历的十五,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日的却也很圆,明晃晃一轮皎洁的白玉盘,周围的星星都暗淡了。
池梦鲤梦到自己回到了家,看见他的爹娘兄长收到了书信,一家人急匆匆赶去那条河边,找到滚落在草丛中的画作,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中最好的屋子稳妥存放。
爹娘得知他还活着,自然是去了一脸愁容,只是仍少不了挂念,每日每夜都去房中看一看,对着画说一说话,盼望着他们哥儿能听到。
盼着盼着,爹娘的鬓边爬上了银丝,慢慢就头发花白了。后来世道安稳了,他兄长出去做了官,官职越做越高,供奉画作的屋子也越来越豪华,爹娘也步伐也越来越蹒跚。
又过了很久,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互相搀扶着来到画前,告知孙辈画中的秘密,听到孙儿们发誓会守护好这幅画,才心安地合上眼。
一生的跌宕起伏,走到尽头了。
天色大亮,池梦鲤睁开眼,发现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竟然满脸都是泪。
他相信昨晚的梦肯定不止是梦,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他像电影里演的执念未消的一抹幽魂,过于强烈的执念把他带到了过去,亲眼见证了所牵挂之人的一生。
而梦醒之后,那股子执念好像慢慢开始消散了。
池梦鲤抹了一把脸,在心中对爹娘说,孩儿定然会好好过日子,不让您二老挂怀。
他爹娘都是和蔼的人,肯定不会怪责他不孝,所以他更要把日子过好,照顾好自己,不让爹娘失望。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来年开春垦两亩田地,种些粮食青菜,养两只鸡鸭,再起个屋子。跟寻常人家也没两样,只不过他独门独户而已。
这么想着,池梦鲤起了床去洗漱,然后就坐回书桌前,拿起搁置了好几日的建筑专业书本。到这时才是真的定下心性,决定认真学造房子了。
傅知行端着早饭回到卧室,听到画中传来的微弱读书声还有些惊讶,“小鱼,今天怎么醒的这么早,昨晚没睡好吗?”
池梦鲤看到出现在桌上的丰盛早餐,先和他道了谢,然后摇头回答:“没有,睡得很好,做了一个特别好的梦。”
傅知行便放心了,又说今天他有事外出,把零食热水都提前送进去,让他在屋中好好学习,天冷,别到处乱跑。
池梦鲤问是什么事,傅知行却没有如实相告,只说是工作上的事。
吃过早饭,将碗筷等物放到洗碗机,等着钟点工上门收拾,他则独自一人驱车,来到了相隔几百公里外的城市。
昨晚他联系了张江宁,对方在阅古斋中有关系,帮他询问了那幅《村居图》之前的藏主姓名住址。
藏主姓池。
傅知行准备了一些礼品,来到池家拜访。
池家毕竟传承千百年,底蕴不是一般的深厚,这处宅邸从外表看其貌不扬,但傅知行看得出来是老宅子。
能把这样的旧式宅院保存得如此完好,光有钱是不够的。
他正要去敲门,一名年轻男子正好从里面出来,见状问道:“您找谁?”
傅知行面露微笑,看起来温和有礼,池云涧见了顿时很有好感,觉得他不是一般人。
“在下姓傅,突然拜访,是有一件与《村居图》有关的事,想与池先生聊聊。”
傅知行说明来意。
池云涧却不解其意,“什么村居图,你又要找哪位池先生?”
傅知行眉心微动,看他面容极为年轻,二十岁左右的模样,估计还不知道家中传承。
他转而询问:“那幅《村居图》是我从阅古斋拍卖得来,原先是池家的藏品。不知家中可有老人,应该知道这幅画。”
池云涧看了看院子里,又瞧见一辆车已经停在不远处,赶紧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抱歉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事,估计是我爸做的,你待会儿跟他说吧,我这边还有其他约,失陪了。”
是个很有礼节的年轻人。
傅知行便道了谢,让开道路目送他上车离开。
没过一会儿,门里又走出一位保养得当的女士,神色有些焦急,一出来就匆忙地问:“你是傅先生吗,可是那幅画出来什么问题?”
这是一位知情者。
傅知行立刻回答:“画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刚刚得知画的来历,想与贵府的人谈一谈。”
那位女士松了一口气,邀请道:“那就好。进去说吧,老太爷刚好醒了一会儿,你有什么事就和他老人家说吧,我们这些小辈知道的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