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李衍前往晋梁城的行队里多有传言。三皇子殿下久不近女色,原来是喜好非比寻常。说话者挤眉弄眼,加上手势暗示。听话者心领神会,或道三皇子喜欢绳艺,或道三皇子喜欢娈童,还有说三皇子喜欢人兽的。谣言愈演愈烈,而处于流言中心的我和小雀,不过是形貌略磕碜了些。
李衍不挑明我的身份,而是暗中庇拂,意味着李衍没打算把我送回宫中,我舒了口气。但他不挑明,也意味着他明知我是他的妹妹,还要把我当奴仆使唤,像逗弄小狗一般,这就是他的恶趣味了。
在明面上,我还是个仆役。可他除了时不时支使我端茶倒水之外,并没有给我指派什么活干。我举个笤帚装装样子,而大多时候我都在李衍的车内小憩,笤帚就放在我的榻旁。李衍又说我躲懒:“你成日里睡在我这车内,难怪下人们把话传成那样。”
原来李衍也听到了那些有关他的离谱的流言。
我仍旧闭着双眼:“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小叶自小就只会享福,不会做事。”
“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李衍走过来,扯扯我的袖摆让我坐直身子,“有个奴婢自称是你的亲戚,你不见见?”
“难道是二姐姐?”我当即撩开车帘,却见车外跪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此时正是午间,行队正休整用饭,也得以有机会让她跪在此处。**的日光照在这女子单薄的肩颈上,她抬起头,脸上红色的胎记恰成蝴蝶形,不损她清丽的面庞,反而更增添了独特之处。
“殿下。”
她的双颊浮上红晕,眼波也微微荡漾,缠缠绵绵地落在李衍身上。我这个“亲戚”倒被她晾在一旁。
我环顾四周,那些看似默默吃饭的人们实际上都在偷望我这处。他们都在期待着皇子被新的美色所迷,然后将我这个前人一脚踹下车去。
我知道李衍让我出面的用意了。李衍权高位重,流言对他轻如鸿毛,对我现在的处境却是不利。我弯下腰,点点那个女人的蝴蝶胎记:“我们是亲戚,你倒说说我们是那一系的亲戚?”
“殿下。”那女人不答我的话,仍直勾勾地望着李衍。等了许久,见李衍无帮她说话的意思,才愤愤地一咬唇:“小叶姑娘,我们是同姓的远亲……你不认奴,可是嫌奴贫贱了?”
后宫里女人争斗的戏码可比这手段高明得多。我懒得再与这女人多言,起身道:“拿块油膏子来抹了她的脸。”我俩的胎记都是画的,我还看不出你的笔锋?
女人变了脸色,望着得到李衍授意走来的侍卫,突然奋起一扑,袖中利刃出手,直直要扎向李衍。我被撞到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刀刃上的锋芒在炽光下明晃晃——
侍卫护住了李衍。女人的肩头被一剑贯穿,汩汩鲜血染透薄衫。她痛苦地大叫出声,伏倒在地,濒死前的求生意志迫使她往前爬了两下:“救我!救我!是黄鹂要害殿下……晋梁城……”
“让她说完。”李衍蹙起眉头,将我护在身后。侍卫得到命令立即上前给她粗暴地包扎止血,又搜身没有找到其它兵器后给她喂药。
女子服了药,脸色好了些,怯怯地说道:“晋梁城早就乱了。那些当官的都是一窝人,欺上瞒下。真正掌管着晋梁城的早不是天家,而是一个大家都称为’代主‘的人,他从不露面。露面的是他的夫人,名叫黄鹂。
黄鹂与我原都是船上卖唱的。她得了青眼飞黄腾达了,我自是不平。我前去找她,她说只要我帮她杀了前来接管晋梁城的三皇子,就允我脱离贱籍,安度终身。正巧又听闻殿下您颇爱面异女子,才想出这条计策。”
这条计策显然是十分莽撞蠢笨。那黄鹂真如她所说是一城之主的夫人,会把这等任务交付给眼前女子?比起认为那黄鹂是粗浅缺少谋略,我更偏向于描画出一个正在恶作剧的小孩。
──以他人性命当作随口玩笑的恶劣而天真的孩童。
女人说到此处,犹豫着不肯再往下说,只道到了晋梁城才敢说。这是被抓获之人为求保命的惯用手段。我和李衍知道杀了她也没什么用处,便允了,拖她到后面的队伍养伤去。
此时行路已有半月了,再走不过五日,便能到晋梁城。若快马加鞭,此日程还能缩短为三日。若晋梁城真如女人口中所说的那般,此去岂不是十分凶险?
母妃将李衍视作气运亨通的天佑之人,故从不担心他的安危。我却以为李衍只是个才能出众些的常人。晌午过后,我一直心绪不宁。李衍只当是我受了惊吓,还特意寻了碗鸽子汤给我补气血。
我就着李衍伸来的汤匙喝了两口,旋即问道:“你就不派人去探探虚实?”
李衍笑了:“你不问我为何向父皇请的封地是晋梁城?”
晋梁城,晋梁城……我反应过来:“姜妃的母族在晋梁城。”原来是惠姜指点他前往此处。既是惠姜母族所在之处,这能够挟制全城的人,恐怕也是惠氏。
我当即撂下李衍又递来的汤勺:“你若站在惠姜那里,反过来对付母妃。我再不认你。”镂雕的银匙滚落在珊瑚红地毯上,淹声吞响。连带着那盅鸽子汤泼洒些出去,溅到李衍骨节清晰的手上。他敛住笑意,放下汤碗,用帕子揩净双手,那点汤的甜腥味却抹不干净,黏腻在手上。
“比起母妃,我自小更多地是受姜妃教养。我这双手,一辈子也摘不干净。”
我不再作声了。
我们其实为此事闹过多回。一个母妃尚未逝去的皇子,倒如另一个皇妃的养子一般,就连逢年都收的是另一处岁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李衍真是从惠姜肚子里出来的。若惠姜与母妃站在一边倒也罢了,偏偏惠姜还是母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两厢是东风西风,轮番压场。更何况,我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我觉着我出生时和李衍是一胞,骨血比我和父皇母妃还紧密黏连。后来他成了姜妃常客,恍若隔岸观火。
但我又有何立场去指责呢?
李衍遇上行刺,此夜便不宜由我和小雀两个奴婢近前服侍,而是换了侍卫守候。李衍原不放心,但在侍卫面前,也不能多语,只交待了不必把我们放回同其她奴婢们同住,另辟一厢来。因此夜间,我和小雀得以单独住在一个小营。
现已走到漉水处,晚间我们这行人就在漉水旁扎寨。夜里加强了防守,侍卫们举着火把在四处巡视。小雀说我受了惊,硬是要给我洗个热水澡。野路上倒也不是洗不得,只是来来回回换水,侍卫们还嫌她四处走动麻烦。
我擦了头发,披上外衣,等着小雀回来后把浴桶水收拾了,便听得外面小雀已和侍卫吵起来。那侍卫大抵是早嫌我们两个丑人,此刻借由盘问小雀,膈应她几下。
“殿下今日受惊,随行者当严加戒备。你却在这跑来跑去烧火放水的,安的什么心?”那侍卫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却仍显得傲慢,“你就不知道,那今日的刺客就押在你们帐篷旁边吗?”
我确实不知,但现在我知道了。
晋梁城是惠姜的地盘。有李衍在,我不会被怎么样。但他们会不会拿我对付母妃,就不能保证了……我跑出京来,真是个错误。
对不起,小雀,这次就不能带上你了。
我把已经干了的头发随意挽起,换上深色的衣裳,兀自从帐中出去。见那侍卫和小雀还在不远处吵着,竟无人管顾我,我便往旁边的帐篷走去,从袖中取出李衍的信牌,道:“殿下有几句话要单独审问今日的女人。”
这是李衍为保护我在营中的安全给我的信牌,他应该未想过我会做出现下这番举动。
我坐在女人的面前。她懒懒地蜷在地上,微抬起眼皮来打量我。
“你叫什么?”
她看了我一会,方答道:“孟月如。”
“孟月如,你受黄鹂指派来刺杀,总不会真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卖唱人就接下这个任务吧。”
“你什么意思?”
我指向右方,漉水的涛涛声整夜哗响:“沿着水路最多两日就能到晋梁城,你至少比李衍的队伍能快一天。我可以放了你,前提是──你要带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