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去晋梁城的。惠姜虽和我不对付,也总比让我死在陌生的城池要好。但非到走投无路之时,我不能以鹤昌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
孟月如果然有些本事。我的令牌配上她的轻功,让我们在星夜里不声不响地循着漉水离开了此处。她受着伤,丢下我她也在水里支撑不了多久,只能咬牙抱住我,不得不依靠我,让我在水中游。
幸亏母妃一直担心我没有自保的能力。我虽体弱,这些逃窜、凫水的本领却一点没少学,地理、天文的知识也时时灌入我脑中。我小心地辨别着方向,估摸着已离李衍处许远,便先向岸边游去。
孟月如压在我的背上,沉得要死。她在我耳边有一声没一声地说:“多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语意恳切,像把我当成她卖唱时需真情假意的过客。然而一上岸她就猛然把我压在身下,抽走我腰间的短刃,抵住我的脖颈。
我说:“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解开枷锁前,给你喂了药。”
母妃请人教我的,尽是这些不用蛮力而防人之术。冰冷的刀尖贴着我的下巴,我仰视着这墨夜里一点晕开的月光,尽力让我不要去看孟月如:“药力很强,有副作用。你现在就应该能感觉到五脏如火烧。你要在三日内护我到晋梁城。我身上没有解药,只有药方──在我心里。”
孟月如攥紧了刃柄,那刀尖猝然逼近我。我能感觉到我脖子上的皮肤被划开,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她缓缓收回刀,捂住肋末处。我知道,她能体会到她的五脏血沸的感觉。
她轻轻把刀扔下。
我坐起身,鼻头微酸,我本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泪,可这些天的委屈都一拥而上,我竟抑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怎么自李衍失踪后,命途就似乎横上另一条道路。她也没想到我会哭,愣了一下,奇怪道:“江湖儿女,哪有你这般小性子的。你给我下这丧命药我都没说什么。”她这哪叫没说什么,她直接差点把我杀了。我哭得更厉害了,竟然一下子埋到她怀里,痛骂道:“你在水里一直乱扑腾,一直是我拖着你!你这个天杀的!狗咬吕洞宾!”
她似乎有些无语,出来混没见过我这么较真的,无奈地拍了两下我的背脊:“姑奶奶,还走不走了。再不走我命可没了。”
是了,还有正事。我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走。”
孟月如认识附近的渔家,从人家手里买了条小船。这下总算不用靠着我在水里直游了。我身子并不好。那夜在河里拼命地游离营处几乎耗尽了我的力气。故是孟月如坐在船头划桨。我窝在船舱里,懒懒地看着外面的光景随着船浮乱晃。孟月如说我像只老猫蜷在光下。我说我要是猫,就能抓了那黄鹂鸟。
我抬起身,从船舱内探出头来:“黄鹂和你是旧相识,你这么厉害……黄鹂真是乐伎出身吗?”
“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见到她时,是在花船的后舷。”孟月如微眯起眼,“她浑身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从哪攀上我的船。我见她相貌出众,还以为以后能为我这条船多赚些银两,才叫人烧了水给她洗澡换衣裳。结果养了不到一年,她突然跑掉了。再见到,她已是代主的女人──
说起黄鹂,这倒是我疏忽了。黄鹂定知道我刺杀三皇子不成。晋梁城如何容得下我。此次回去,我不能以这张面目出现了。”孟月如停下桨,俯身望向水中的倒影。她一张面庞洗去初见时的油彩,清丽若芙蓉花曳曳生姿。她只漫视了片刻,就蓦然拿过刀来划向自己的左颊,鲜血瞬间鼓出,滴在水面,晃动了她姣好面容。
她又划开右脸。我这才反应回来,从船舱里爬起来去夺她手中刀,不可置信地对上那张被她划得血肉模糊的脸。她有些不耐烦地推开我,将刀在河水里拨了两下冲去血液,道了声:“疼,给我拿药来。”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玉肤膏,哆哆嗦嗦地给她敷在伤口上,不禁道:“办法有的是,何苦这样伤自己。”
“皮囊罢了。我是要一辈子生活在晋梁城的人,难道天天伪装好才出门?这反倒是最简单的方法。”孟月如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你呢?你进晋梁城也需要换个面貌吧。”
“我……”我为她抹好玉肤膏,摸了摸自己脸上拟出的胎记,“其实我也是画出来的。”
水路确实比李衍的队伍要快,再加上我们尽力赶路,不过一天一夜,我们已经到了晋梁城。眼看着排查的队伍就要到我们,我不免有些畏惧,低下了头。
“这叫花子样!你们姐妹俩是来做什么的?”守卫见我低头,呵斥了一声,随意揪住我的头发让我抬头。
见状,孟月如连忙插话道:“回大人的话,我们是河桥村来的。因我容貌被毁,遭村里人厌弃,不得已带着女儿来城里另谋事做。”孟月如一手揽紧了我,一手揭下掩面的头巾,道道交错的疤痕还翻着白肉。守卫下意识倒退了两步,哪还顾得上我,挥手让我们赶紧进去。
“这就是晋梁城。”
两道尽是五彩帘望的商铺,车水马龙并不比京城失一分繁华。若不是孟月如锢得我胳膊疼,我都生了些玩乐的兴趣。
“你可别想溜走,把解药给我。”
“我可不像你翻脸不认人。你带我去这里最大的药铺,我亲自给你抓药。”我知道直接给药方我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此处人生地不熟,我得先确保我的安全,最好还能谋条出路。
听到此话,孟月如攥我愈紧,似乎要把我活剥了。我心里没底,却强装着梗着身子望向她。她终于松了手中力气,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我连忙跟上。
晋梁城比我想象得大上许多,巷陌纵横。我都怀疑是孟月如故意带着我绕圈的时候才走至一间四扇阔门板的商铺。这条道上全是药铺,唯独这间占了别家两三间的位置,却又只开了一道小门,门上一块窄窄的匾额──同安药铺。
“张老在此坐馆。你知道张老吗?当年皇上亲下旨请他去太医院他都未前去。”
“张平野?”我似乎听过这事。
孟月如白了我一眼:“张老的名讳你也随意叫出?”
踏入药铺,右侧是几个伙计在药柜前清点药材,左侧则是一道泥色纱帘。透过纱帘,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一个老者正为人搭脉,想来这便是张平野。被诊者背对着入门处,只可见其身形挺拔。我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但我不愿横生枝节,便向右面走去,站在柜前默写药方。
后头微微传来响动,那老者也来唤小伙计取药。我不免有些好奇那曾驳了我父皇面子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便回头看去,却见其原来和普通老头差不了多少,没什么意思。我正准备继续写我的药方,又听见张平野开了口:“此方少一味山钱,一时半会难寻,药效失了大半,堪堪吊着命罢了。还望大人保重贵体,勿去冒险,否则生死难料。”
山钱?这张平野大概是在开补血的药方。这成品我身上恰好带了三枚。我顿了顿,还是不打算多事。此时,对面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张老,还请您多为我寻些。您的话……许某记下了。”
他的声音很特别,又姓许,这样挺拔的身姿……这会不会是七年前推病还乡的许统领?我心下一惊,顾不下手中方子,快步上前撩起纱帘,果见那熟悉的面庞,方道:“阁下可是要回生丹,我这倒有一枚。”说罢,我将一枚丹药递给张平野,让他鉴别。这自然是真的回生丹,张平野看看许翰音,点了点头。
“阁下仅有一枚?”
“是。此丹稀有,但我要的报酬并不算多。”
我迅速将丹药收回去,道:“我要三百两银锭,加一个僻静的住——哎呦!”忽然有人从身后撞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话,孟月如站到我的身旁,道:“要给我们姊妹俩寻个僻静的住处。”
我人生地不熟,需要个依傍。孟月如改头换面,和我打的是一样的心思,我竟忘了这茬。若她说我是从李衍那逃出来的便不好了。我咬咬牙:“是如此。”
许翰音望着我手上的药丹,不知道在想什么,默了半晌,终是道:“你们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