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外 第26章 回潮

周棠的脚步迈得很大，到最后几乎要生风似地跑起来，她觉得身后的人是毒蛇猛兽，甚至比毒蛇猛兽来得还要厉害。

靳谈跟了好久，才追上她。

黑夜里，他宽阔的背挡住了一大片视野，周棠手忙脚乱地寻找到锁孔，又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源插进钥匙。

拧开，推门。

起初，靳谈就这么无言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直到——

周棠开了极小的门缝，要侧身挤进去的时候，他伸手一扯，她被迫脚底挪动，被拽回来与他面对面。

靳谈沉默，他在忍。

周棠看着他的眼睛，昏暗的阴影里，这人的骨相还真是生得极为优越，她一时没懂他欲言又止的话到底是什么。

良久，她出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把我联系方式删了。”靳谈说完话就低下头，衣服潮湿，眸子也潮湿，没哭，是被雨水蒸腾出来的雾气。

他在车上想发消息告诉她葭安区目前的道路状况不太安全，却在半秒内收到了一条“对方已不是好友”的系统提醒。

“你不是知道？”

周棠语气里是压抑的凉。

屋檐外的雨还在下，靳谈的嗓音很低，但由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靠得近，周棠也听清楚了，他说的是，“为什么？”

周棠不是头一回了解到他天生不爱讲道理，偏过脸，唇瓣上补过口红的颜色还没被雨冲淋掉，夜色里显出温温柔柔的感觉，好看，也分外亮眼。

然而可惜。

她说出来的话与清透小白花的气质相悖，“有些事情需要那么多客观的理由吗，比如：我想，我希望，我觉得这类主观的词汇，难道不行吗？”

昨晚发生过的那些事。

关于这点，她非常不愿意再提。

靳谈掌心抵在门把手上，没有退让半步，另一只手绕过她身前，靠着墙壁，这个姿势同禁锢无异，占有欲和压迫感依旧那么强。

可他又凭什么呢？

周棠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脸带愠色，刻意避开他的接触，“靳先生，我们之间早就是过去式了，我也并不认为我曾经做过什么让您误解的举动，反倒是你，总是……”

靳谈重新抬眼看她。

等着她的下文。

周棠深吸了口气，加重语气继续说：“你应该为你的粗鲁行为向我道歉。”

不知道这句话里的哪个字眼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周棠明显感觉到靳谈的掌心微微下移，由于胳膊细，他轻而易举地在上面环绕了一圈，用力捏住。

靳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她：“刚才怎么不让那些人向你说对不起？”

“还是，你只敢在我这儿硬气？”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十足，心情也没有因为“只”这样的特殊含义就变晴朗。

周棠皱眉。

这就是他刚才忍着没说的东西吧？可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她呢？

“两码事，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这句话还没说完，靳谈收回手，摊在她面前，眼神晦暗，雨水自发梢滑落进衣领，在他的嶙峋锁骨里留下几滴。

他没去管，转身踏入雨中。

没走出几步，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梁敬免发过来的消息，说他和陈韫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让他在这里稍等一会儿，谭柯然在隔壁区，可以帮忙来接他。

靳谈没回梁敬免的，直接点开了谭柯然的聊天框，几秒钟，发了一个定位过去。

这样的天气想要打车回去也不太现实，而他压根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去挤地铁。

周棠见他走远，关上门。

伞被折翻，她的头发全湿了，走进浴室，拿了条干毛巾出来，余光注意到昨晚她递给靳谈擦头发的那一条。

本来是买来备用，现在她也不会再用了，但也不能直接扔在垃圾桶里浪费。

当擦脚毛巾好了。

想到这里，周棠伸手取下叠得整齐的毛巾，挂到了另一侧玻璃门的扶手上。

周棠随便揉了几下发尾，忽然听到窗边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走过去一看，窗棱里溢出些水，可能是早上和中午暴雨漫天，浇透了屋顶的棚壁，然后飘进来的。

她抽了几张纸，卷成细长条的样子堵住缝隙，又一抬眼，发现靳谈站在斜对面，背对着她家，身上的衣服早就没有干的地方了，全部都是被淋湿后的深色。

外面的雨还没停。

周棠瞥了一眼自己那把放在门口的烂伞，坚强又脆弱的，她也不至于要出去给他送伞，没必要，他应该也不需要。

＊

另一边。

南港国际机场。

梁敬免坐在车后座刷着娱乐新闻，游荡懒散的模样露出个彻底。

陈韫没说话，眼睛一直注意着出口的方向，他们不是第一次接张执，去年年末的时候他也回国聚了一阵。

十多分钟后，航班落地。

出口陆续走出一些人，天气不好，有一些接机的亲属围着，很难分清谁是谁，但张执这个人比较出众，阳光开朗，身高挺拔，气质在人群中是扎眼的存在。

陈韫在看到一件白衬衫时，就知道那个人是张执，他拿上雨伞，推开车门走下去。

听到两人走过来的声音。

梁敬免按下车窗，掌心朝内把手指反过来放到窗边，下巴趴在上面，佯装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靳谈没来，是我一个人来的，你要怎么报答我？”

张执见惯了他这那种不着边际的样子，慢悠悠的状态一时令他徒生恶寒。

陈韫帮他把行李抬到后备箱。

张执肩膀上斜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扯下来，甩在了梁敬免旁边，出声道：“你能别一见面就恶心我吗？”

“这不是怕你刚回来不适应嘛，我替你尽快找到咱们俩熟悉的聊天方式，好促进我们之间的感情。”

梁敬免勾着他的包带，提起来，路过眼前，放到了最左边的位置上。

张执坐上车。

他知道周棠在南港，所以就没多余地问一句靳谈为什么没来。

张执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回复谁的消息，许久没说话，梁敬免好奇地凑过去，他看到了一个备注：【文医生】。

下边是几段对话。

他注意到了最末尾的两句。

张执：【文医生，我已经回国了，刚到南港，我前不久收到了您助理的邮件，您下个月的日程全部都要延后了吗？】

文医生：【不好意思啊，小张，我这边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可能赶不上，不过我已经让我的同事先去南港了，是位成绩非常出色的心理医生，用药和疗程方面的问题你可以先到工作室咨询。】

梁敬免看张执回复了一句“好的”，就按灭了屏幕，他也侧身坐好，找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在旁边闲聊。

张执笑不出来，文医生如果推迟回国，意味着靳谈的治疗进度也将推迟，他不是担心推迟，他是担心靳谈莫名反悔。

那他这次回国的意义就全变了。

梁敬免察觉到气氛有些糟糕，还是使出浑身解数逗张执开口，“你回国就为了这件事？那你什么时候走？”

“走去哪？”张执兴致不高，回他。

“还能走去哪？”梁敬免问：“你不是从意大利回来的吗？”

张执盯着他看了一眼，郑重其事地说，“我暂时不回去了。”

“哦。”半秒后，梁敬免反应过来，差点跳起来碰到车顶，“你不回去了！！”

“那你准备在南港做点什么？”

“还没想好。”

＊

大洋彼岸。

文恩让在保姆的帮助下放好手机，作为一位心理医生，有求生本能的病人足以让他欣喜，对短暂且唯一的生命的敬畏。

甚至是到达人生终点。

他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位病人。

文恩让双鬓发白，蓄留的胡子里有明显衰老的迹象，他躺在床上，脖子和后背都垫了枕头，脸色异常疲惫。

这时，有人推门走进来。

是他的结发妻子，陪他度过了籍籍无名的日子，又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与他辗转出国，只为追寻学无止境的更高的一个台阶，从而用有限的生命去救治更多的病人。

文恩让以前觉得每个人的生命终究会走到尽头，他们这样的医生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帮助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走出眼前的茫然困顿。

但是现在……

恐怕没那么多时间了。

妻子挽着发，坐到床边，牵起文恩让逐渐干枯的手，温热，粗糙，布满皱纹。

她的眼睛散着红血丝，好像躲在走廊里哭过几场，坐过来，她始终沉默无言。

文恩让艰难地扯出笑脸，他刚做完一场新的血液透析，病痛的难受程度体现在他的身体上，但妻子心中的痛楚究竟被放大到了多少倍他算不清。

他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医生都说了，肾衰竭积极治疗是有可能再支撑5-20年的。”

女人别开眼，擦掉脸侧又流出来的泪水，她很希望自己此时此刻能够比任何人都坚强，可现实中她真的难以做到。

文恩让用掌心拍了拍她的手背，浑厚的嗓音不停地允诺道：“霜梅，这辈子和你说谢谢的次数真是太少了，等我的病好了，余生的时间全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