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外 第25章 回潮

傍晚五点。

到下班时间了。

周棠站在公司楼下，眼前的雨幕就像一张庞大的蛛网，把头顶织得黑沉沉的，周围人群行色匆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在耳边炸响。

她举着伞，迈进毫无遮蔽的天空，水流哗哗地淌，脚上换了一双放在办公室里备用的帆布鞋，但因为不防水，没走出几步，边缘渗透，袜子已经湿了。

地铁口异常拥挤，尽量保持距离也难免会被来自各种方向的力量推搡，不知道是谁手中折好的雨伞发生偏移，残留的雨滴溅到她的皮肤上，冰凉冰凉的。

通过安检以后。

周棠脖子里系好的玫瑰结散开，摇摇欲坠的，她索性直接扯掉，塞进包里。

这期间换乘。

到站。

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三号门的电梯关停。

周棠只好走楼梯。

步行上去才发现葭安区的排水问题比早上新闻报道的更严重了一些。

周棠翻出手机，点到南港新闻，版面最中央的位置，大写的字体循环滚动着——

【防汛工作正在有序进行。】

再往后翻，是现场记者刚拍摄不久的，南港市公安坚守岗位和驻扎军队紧急赶往救助前线的两段视频。

暴雨倾盆而下。

周棠却觉得内心有一瞬间的宁静，好似场景忽然跳转到在纽约的那天，她在那个时候做出了回国的决定。

即使现在事情的发展方向有点意外，但她好像没有后悔的情绪存在了。

路边悬铃树在风中被吹歪了头，落叶掉进积水里，十字路口徘徊着许多人，或走路，或骑车，但骑车的那一批人，双脚插在脏水里稳住重心，轱辘的三分之一陷入了淤泥。

猝不及防地。

一辆失控的电动车快速往前冲，咚地一声倒下去，水花四溅。

周棠做出了反应，侧着伞面挡在脸前，但依旧避之不及，裙摆全湿掉，紧贴着腿。

她暂时没空把它拧干。

只是往回家的方向赶路。

“不是让你学会看路吗？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东西！”女人破口大骂的粗犷声音让过路的行人纷纷慢下来。

周棠也注意到她了。

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个小孩，区别在于右边的那个男孩被护犊子般牵在手心，而女人手里只有一把雨伞。

伞面看起来倒是挺大的。可三个人并排走，小女孩左半身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漫天的雨还是刚才飞起来的积水。

女人旁若无人地骂着，料定女孩这个年纪难以说出些反抗的话来。

周棠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

何况别人的家事。

周棠正准备绕过去。

女人双手抱起男孩，把伞塞到怀里，让他握好，徒留女孩一人待在原地不知所措，吓得哭起来，没有发出多少声音，抽抽噎噎的。

她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

周棠住了脚，不知想起了什么，她攥紧裙摆，蹲下身，目光温柔地放到女孩肉嘟嘟的脸蛋上，屈指帮她擦干泪痕。

她的伞遮住雨滴，女孩真的不哭了，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圆圆亮亮的，小奶音礼貌地说着：“谢谢姐姐。”

“住的远不远，要送你回家吗？”

周棠低声问她。

女孩点点头。

主动伸手握住周棠的食指。

刚走几步，女人已经原路返回来。

迎面撞到周棠的胳膊，到这里还没有完，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动作，女人挥手掀翻了她的伞，狠狠扯过女孩的肩膀，直到她们趔趄地站在同一边。

周棠没说话，明白这位不是善罢甘休的角色，果然，下一秒——

“哎，大家快过来看看啊，我让我亲闺女在这儿等我一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拉着我女儿的手就要带她走，暴雨天也能遇到人贩子啊！”

女人话说得难听。

一边臆测，一边伸手指着周棠。

周棠凝着她，语气冷漠，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我看她衣服湿了才……”

“你不是什么呀？还想狡辩，大家伙儿可都看着呢，我要是没及时走回来，你是不是早就把我女儿拐走了。”

女人心思百转千回，把周棠的话堵住。

见周棠没有继续辩解的打算。

女人气焰越发嚣张，凭借着大嗓门号召了一堆围观的路人。

大雨滂沱。

这些人还是有看热闹的心情。

周棠不欲与她纠缠，总之清不清楚的，到最后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何必浪费时间。

她转身，微微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雨伞，其中两根伞骨摔落的时候被折断了。

周棠重新翻过来。

倒掉里面的水。

女人看她作势要走，又看她长得瘦，颇有种自己得理不饶人的霸道，“你凭什么走呀，你今天必须道歉！”

周棠敛眸，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为什么要道歉？”

“你今天要是不道歉，我们……”女人环顾四周，发现围观的人群聚集，她挺直脊梁骨，硬气道：“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对峙，看看警察到底是怎么站在老百姓这边的！站在公道这边的！”

周棠浅笑了下，女人的逻辑没有任何追溯的意义，她不慌不忙，说：“是吗？那现在要打电话吗？你打还是我打？”

说着，周棠拿出手机，举到女人跟前，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张没有半点良善的脸。

女人仿佛感受到了她态度里的咄咄逼人，突然就挤出泪，哭天喊地道：“大家快来评评理啊，她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生存艰难啊，这要怎么办呀，我的女儿今天要是被她掳走了，我以后还能活得下去吗？”

人群某个方向传来议论声。

“她老公车祸去世两年了，平常一直住在这附近，也是个不幸的人。”

“她这样强势，咱们不能怪她，家里也没个依靠的，孤儿寡母，不凶一点，不然总要被别人欺负的。”

“她闹事说到底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都是做父母的，小姑娘，你看着还没结婚吧，多理解理解吧。”

“哎，可怜啊……”

议论的这里面有几人纵观全局，但是话题中心偏向的不是周棠。

事情的来龙去脉明眼人都知道，可虚弱的那一方仿佛有着天生的保护罩，俨然一副同情弱者，即为实现人生真理的样子。

女人从多句话里得到鼓舞，趁周棠分神，上前就想要动手推开她。

“啊——”

一声短促的疾呼。

周棠失去重心，身体往后倒，同时，脑袋里却计划着她千万不能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新越那边还要改稿，她得有手画图。

就在她闭上眼，预备接受一切疼痛来袭的时候，一只手有力地揽在她腰后，男人的掌心覆在她的腕骨处。

周棠睁开眼，垂着眸，碰巧看到他右手手臂内侧的文身。

很简单的线条，只有一个字母。

大写的T。

周棠愣怔一瞬，紧接着，她闻到清冽的薄荷味，意识到是靳谈。

她站稳，脱离他的怀抱，仓促地整理好裙摆，看了一眼坐在泥地上懵掉的女人，正瑟瑟发抖地噤声。

周棠没再开口。

连一丁点儿的气愤都没有。

转身，直接离开了。

靳谈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几秒，然后跟上去，走在她身后。

*

梁敬免和陈韫听到动静赶过来，靳谈和周棠早走远了。

尘埃落定。

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开。

他们俩手中拿着车里放着的唯一一把雨伞，梁敬免抿唇，停顿了一会儿，慢慢看向陈韫，“走吧，不用管他。”

陈韫：“好的。”

坐进车里，梁敬免心有余悸地靠着椅背，仰起脖子，指关节抵在下巴上。

他说：“还好你提前存了周棠同事的号码，问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要不然以靳哥的脾气，找不到她，非得把整个葭安区翻个底朝天。”

陈韫开了空调，“周小姐租住的地方不是很偏，要是再远五公里，就到内涝严重，停水停电的区域了。”

前方雨刮器清扫着水珠，干净清晰的过程里，一队穿着迷彩服，最外面套着救生衣的军人井然有序地跑步前进。

车子还没启动。

有人站定，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陈韫降下半扇玻璃。

下一秒。

女生透亮坚定的嗓音响起，像是被某根无形的线牵引着。

梁敬免莫名抬起头。

“您好，积水危险，麻烦您将车停到安全的地方，如遇紧急情况，也请不要惊慌，可以寻求开阔的环境避险。”

“谢谢。”

陈韫认真点头，配合他们的工作。

梁敬免歪过头，看见女生的脸，帽子压着她的及耳短发，眼神犀利坚韧，眸光很亮。

视线下移，他盯着她肩膀一侧的臂章，盾牌形状，红黄双色的五星军徽，麦穗在暗下来的深色中十分璀璨。

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女生按照上级指示完成任务，提醒结束后扭头要走，梁敬免忽然开窗，探头出去喊了声：“喂！”

女生听见了，回过头。

路灯下她的轮廓变得不太真实，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迟疑道：“您好，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我们帮助吗？”

“你叫什么名字？”梁敬免忘记了一开始他是想要确认什么，见她注视着他，顺其自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女生很是不解，但还是回他，“不好意思啊，根据规定，我们不能……”

梁敬免急切地打断她，直言道：“是你，我的赔偿款？”

“医院大厅，你撞到过我，当时手机坏了，你说你会支付所有赔偿，我记下了你的电话号码。”

“是你？”女生讶然，也想起了那天。

与此同时。

她的同伴已经处理好下水口的树枝杂物，隔着老远，挥挥手，示意让她尽快归队。

梁敬免静静地看着她，迷彩头盔紧紧包裹着她的脸，下颌不知道蹭到了哪里，留了一层干掉的泥灰。

“我叫喻珵。”临走前，她说：“记得联系我，我肯定不会赖账的。”

话音未落。

喻珵转身跑进雨里，一直向前，身影在梁敬免的瞳孔中逐渐缩小。

再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