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外 第13章 里外

深夜，室内没开灯。

屋里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投照在靳谈眼前，失去冰冷，晕出些柔和的神情。

几个字斟酌着发送了半个小时，他反复点开周棠给他回过来的那条信息，咕哝的，似妥协又似愠怒的语音。

他听了许多遍。

她睡着了？

作息还挺稳定。

靳谈看起来禁欲的脸庞融在房间夜色浓稠的阴影中，不一会儿，他扯唇笑了笑，与白日里清隽平静的人彻底分隔开。

他忽地想到什么。

捡起自从搬进这儿就扔在角落，没怎么用过的全屋灯泡遥控器，键一个个按过去，等待着头顶的光跳格子般亮起来。

靳谈直白又坦诚的面对这样的自己，不用担心光线太多影响到睡眠质量，也不需要努力习惯把所有情绪隐匿在黑暗中。

此刻，靳厘的电话乍然响起。

他点开，眸色渐深，接过，嗓音低低的，“这么晚，您还有精力来兴师问罪啊？”

靳厘稍稍诧异，他的语气听上去心情不错，她放下手中的签字笔，问他:“中午走得那么着急，怎么，不准备解释解释？”

靳谈敏锐地察觉到她那边翻过书页的沙沙声，走到吧台，腾出另一只手给自己倒杯水，他推断，“你还在加班。”

“别转移话题，行嘛靳谈，你这爱打岔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靳厘看出他有意避开的举措，“你要是真心疼我加班，你可以回集团，靳氏永远对你敞开大门，随时准备欢迎你。”

靳谈在脑海里把她这句话过了几遍，思索过后，他好像是得出了某种结论，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最近要出差，就这两天。”

“要去哪里？”靳厘顺着他的话随口一问，往常他的行程究竟排成什么样也轮不上要到她这里来报备。

“赫尔辛基。”他说。

“哦，不太近，那你……不然你多多保重？”靳厘试探性地说出让他们两个人都很无语的话。

靳谈没应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去，久到靳厘都以为他们之间的电话已经挂断了，半晌，沉默后的语调十分暗哑。

他说：“有件事，还需要你帮忙。”

靳厘恍惚中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然后，她饶有兴味地盯着屏幕，问他，“什么？”

……

“可以是可以。”靳厘抿着唇角沉吟，她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

求人帮忙。

总要给她点好处。

很现实的问题，不然她不帮。

即便那个人是她亲弟弟。

靳谈：“我决定考虑你的提议，回集团，这个报酬对你算有诱惑力吗？”

说完，他把水杯搁到桌面，喉结上下滚动，砝码叠加，给了靳厘一剂强心针。

“成交。”

“那，阿姐，合作愉快。”

＊

早上九点半。

周棠从茶水间出来，端了杯热牛奶刚准备踏进办公室，就在转角处偶遇了王可菱。

她没有对不礼貌人群主动打招呼的习惯，眼尾淡淡一扫，想要略过。

王可菱显然比周棠要在乎许多。

她款着腰身。

一张浓妆含笑的脸贴过来，甚至想把手腕也挽上周棠的胳膊，装腔拿调的小动作实在让人心躁，难受。

王可菱努力营造出两人和睦共处的氛围，但当周棠站在门口用疏离的口吻，后撤一步，主动拉开距离谢客时，她佯装全世界和平的俏丽面容轰然崩裂。

走廊里站了几位挂着工牌的同事。

面面相觑着让出一条道。

王可菱扶着玻璃门框，故作姿态地挑了挑那头妖冶的、精心打理过的酒红色卷发，与低调两个字不沾边。

她掩饰尴尬还真是有一套。

周棠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可菱接下来的表演，过程中她还端起杯子移到唇边，抽空抿了口温度降低到没那么烫的纯牛奶。

她忽然想起一件没头没脑的事儿。

有一年期末的结课作业，教授盯着她上交的内容琢磨半天，最后用刚学习了半年不到的中文给她提了句优缺点。

“棠，你的性格太锋利，有时容易割伤其他人，不过这点放到你的设计作品里，实在是特……特……”

中文有限，教授无奈地摊手耸肩。

“棠，你能告诉我那个成语是什么吗？”胡子和头发一律发白的老教授差点没着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周棠告诉教授，“特立独行。”

“对对对，就是特立独行。”

“special”

……

王可菱有意要与周棠攀上关系，且看起来并没有想放弃的趋势。

“周棠。”

王可菱喊道，又被周棠向下撇的眼尾斜睨得立马改口，“周棠组长。”

周棠不打算继续和她斡旋，随意道：“如果王组长今天是来为锦园别墅的事情道歉的，那么我欣然接受。”

“实在是很抱歉，我…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所以……”王可菱说这话时双眼一秒钟切换成无辜状，仿佛她才是纯真无邪的那个。

反观，周棠恃强凌弱的人设砰地立起来，自然而然地变成她的对照组。

周棠瞥了眼玻璃门外，那些等着八卦的无聊同事，轻嗤一声，用只有她和王可菱能听清的音量提醒她。

“别在我面前玩这些小把戏，我没空，当然，我也不想挡着谁的路。”

“做好自己的事，才能保证相安无事。”周棠才不管她听没听进去，摆出言尽于此的模样，“你说呢？王组长。”

王可菱见吃了闭门羹只得讪讪离开，看戏的几个人也纷纷作鸟兽散，然而办公室隐情并没有到这里就止住。

他们又开始在小群里发表人生感想一般的投入当下所有的激情，自由开麦。

＊

刚回到B组组内，王可菱的组员唐欣就抱着一沓文件敲门进来，语气似乎打抱不平，“菱菱姐，她这样做事，大家可都看在眼里，这么傲，丹姐能同意她留下吗？”

“我没想到昨天她会答应，也没想到她还能找到办法回来。”王可菱气恼地坐下。

唐欣有些迟疑，刻意压低声音说：“菱菱姐，她好像是和靳总一起回来的，这件事情你有听说吗？”

“不知道她还使了什么手段，赵庭越那边耗着我们许久未答应要合作，这不……她一来，新越合同签得爽快，连投资方V.a.l都搭上线了，现在谁不夸她本事大。”

王可菱瞧着自己新做的烟熏桃丝绒猫眼美甲，轻哂一声，“人家背后付出的东西，我们要脸，豁不出去。”

“菱菱姐，你是说……”

唐欣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大新闻，惊呼着掩唇低笑。

王可菱挑眉看着唐欣，“我什么也没说呀，你们这些都是猜测，小心让丹姐知道，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明白的，菱菱姐。”唐欣笑着点点头，又抱着另一沓文件走出去。

＊

两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快速溜走。

午休时间转眼将至。

林钰和刘云萱并肩站着，在电梯口不远处等待，周棠刚折好工牌绳揣进口袋，一抬头就看到她们俩热情地冲她挥手。

“等我呢？”周棠左右看了看，问。

“对呀，一起吃午饭吗，组长。”林钰见她走近，兴奋度却丝毫未减，美其名曰：“为了同步同频同默契地开展工作，周棠姐，你可千万别拒绝我们啊！”

刘云萱也在一旁轻声附和。

周棠点头说好，三个人找了一家简餐厅就坐，位置距离公司几百米远。

＊

路边的临时停车位。

商务车内，陈韫抬起左手，看着腕表，计算完时间后扭头说道:“靳总，你的航班还有三个小时即将起飞。”

“知道了，我和她……”靳谈突然在陈韫面前毫不避讳，这下轮到陈韫失语，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我和她说一声，很快就走。”掌心刚碰到车门，靳谈又多问了一句，“我们最快什么时候能回来？”

陈韫思考过后，实话实说：“不算往返天数，最快也要两周。”

“嗯，好。”

＊

餐厅，圆形桌椅前。

周棠要了一份香煎鸡排饭，林钰和刘云萱分别点了牛扒时蔬沙拉和菌菇烩饭。

“周棠姐，你需要喝点什么吗？”刘云萱看着纸质菜单，摸了摸眼镜腿，小声询问。

林钰简直是正向情绪气氛组，连忙歪着脑袋凑过去，指尖一划拉，“我要喝这个，葡萄脆啵啵，多加冰块。”

“你是生理期又不痛了吗？”刘云萱没说可以，就问了她一句。

林钰心虚，“外边天儿热着呢。”

周棠略微看过去，最终选定菜单最末尾的经典饮料，“一瓶罐装可乐，再要个吸管。”

服务员对着三个人点的餐品仔细核对好，确认无误后拿上菜单，微笑着转身离开。

十多分钟左右，午饭上齐。

周棠面前的米饭刚吃到一半，她就有些饱腹感了，原木桌面的右侧摆着那瓶可乐，炎热的天气环境中，外壁冒出一层水珠。

气泡上涌，清脆的“咔嗞”声响起，拉环晃悠一圈，勾在她指腹前端，紧接着是瓶中二氧化碳炸开后绵绵密密的消散声。

周棠插好吸管，鼓着腮帮尝了两口。

再一抬头，她看到餐厅门口有个身形格外高挑的男人推门而入。

见到来人是他的那一瞬间，周棠僵直了后颈，鸡皮疙瘩细细迭出，嘴里的吸管被她咬出一小截牙印来。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过去。

靳谈今天没穿西装，换上了一件看不出品牌的纯黑短袖，下身搭着宽松的灰色运动裤。

实际上，不管是什么搭配，单单用他那张脸撑着，都能现出些倜傥不羁的劲儿来。

他立于店内微水泥风的吧台前，漫不经心地往上眺着酒水单，语调清沉懒散道:“两杯柠檬气泡水，去籽，少加点冰块。”

听到这话。

率先注意到靳谈的是林钰。

她转头，看着他微微侧过去的，棱角优越的脸，很快就确认是谁。

她的眼神在周棠和靳谈之间飘来飘去，然后没憋住，还是问出心里话，“周棠姐，你们……你们俩是不是早就认识啦？”

“没，我……”周棠刚想否认。

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干净修长的指节，连带着还有一杯浸着柠檬片的饮料，清凉酸甜的苏打水气息跃动着飘进鼻腔。

窗外是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柠檬气泡水呈现出极漂亮的分层，以及靳谈居高临下的身影再次笼罩着她。

周棠垂首，盯着他骨感的手发怔，莫名想到自己早上给他发的那条不知所云的语音信息，真的是……太想打个地洞钻进去了！！

她还没弄清楚靳谈究竟想做什么，只见他自顾自地拿起她没喝完的易拉罐，蛊惑心魄似的笑了下，“作为交换。”

交换什么？

周棠心跳得厉害，稳了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柠檬气泡水。

换。

她的可乐。

但那瓶是她刚喝一半的可乐，里面竖着的吸管还被她咬成了扁平的细条。

周棠没说话，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林钰和刘云萱咬耳朵八卦的姿势快要把她的脸颊催熟了。

其实已经熟了。

此刻又绯红又亮润的。

但多半是尴尬。

周棠这么暗示自己。

靳谈拿上她的可乐，迈着一双长腿走出门，却在周棠皱眉看向他时，不偏不倚地与她的目光缠绕在一起。

须臾，他唇角扯出笑意，隔着窗晃了晃手机，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眼神类似于敢再装不熟她就死定了。

周棠呼吸彻底乱套，翻出没删掉的聊天记录，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新消息弹进来。

他刚发过来的。

简略，这回四个字。

“我要出差。”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句。

“……”

“？”周棠缓缓地扣出了一个问号。

关她什么事？

等她反应过来，再去寻他的身影时，靳谈已经坐进车里，并吩咐陈韫踩油门走了。

周棠低头看看那杯新的饮料，又看看林钰和刘云萱两人。

三个人在一张餐桌上大眼瞪小眼。

林钰勇敢得不行，“周棠姐，他，不是，这位V.a.l的靳总不会是正在追求你吧？！”

刘云萱也搭腔，“周棠姐，我刚刚不小心看到，你，有他的联系方式。”

周棠哑然。

她没脾气了，真的。

她们俩怎么会认为靳谈这诡异的行为是在追求自己啊？难道看起来不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对她的折磨吗？

商务车前往机场的路上，靳谈看着可乐罐中间被她咬出痕迹的吸管，忽然胸腔轻颤，眼尾眉梢笑意很深。

刚刚在餐厅，逆着阳光，他瞧见她耳后一缕不乖巧的发丝蹭着她露在衬衫外的脖颈。

当下有片刻喷薄而出的冲动。

他想摸她泛着粉意的耳垂。

靳谈下颌微抬，脊背朝后仰了仰，慢条斯理地抽出那根已经变形的吸管，把它扔了，紧接着，剩余的可乐灌进嘴里。

汽水独特的甜味在味蕾中央弥漫开，他回忆着她身上的小黑短裙和颜色绚丽的吊带背心，工作时的周棠散发出别样的魅力。

是他之前没有见过的模样。

而那一杯柠檬气泡水，深入骨髓的习惯，他其实是想告诉她——

“周棠永远灿烂，爱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