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携饼干一溜风跑进梨舟的院子。紧接着,池韫面前的二层小楼响起了机器运转的沙沙声。
声音不大,有点像深夜睡不着时耳机里听到的白噪音。
白色的海边小屋连同它的院子亮起灯时非常亮堂。
梨舟是喜欢开灯的。
这点和她在她们家时不一样。
可能在她这里,她用的是清洁能源。在她们家,那就是纯纯地浪费电。
浪费是可耻的。池韫觉得自己要向大姨寻求帮助。她们家要多几样能将清洁能源引入的设备,同时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剔除,改用环保产品。
做这些东西大姨擅长,那就全权委托给大姨。
池韫低头给龙瑄发信息,说了自己的想法,顺带回一些消息。
回完之后,通讯器放回兜里,池韫接着方才停顿的目光,一间一间地打量梨舟家房子的构造。
这房子看着挺大的,还有连廊。不知道她吃饭在哪里,睡觉又在哪里?不知道她家有没有沙发?床够不够两个人睡?
池韫脑袋里构想出几幅画面,想着想着,画面出现了偏差,池韫脖子有点痒,用掌托蹭了蹭。
偏离正轨的画面被迫关闭,池韫的目光落在地上,落在院子里院子外明暗交界的这条线上。
她被排除在光圈之外。
池韫忽然很想抽根烟。
她转身回车里,找到烟盒,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
梨舟家里响起阿梅欢欣鼓舞的声音,夹着几声奶声奶气的狗叫。
池韫嘴里吐出细细的烟雾。
兜里的通讯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铃声经过特殊分类,池韫大概知道是谁打来的,谁在催她。
可她不愿就这么离开。
再等会儿吧。
一根烟抽完,脑袋平静了,心也平静了。
池韫掏出通讯器,坚定而冷静地给通话记录最上头的那个人回电话。
对方声音恬淡,礼貌地规劝她:“非要今天咨询吗?打工人要下班了,你也赶不回来,不能换个时间?”
“伏医生,耽误你下班了,不好意思。”池韫轻声笑了笑,低头将香烟按熄在车载烟灰缸里,顺带拎起抽空了的烟盒,丢进垃圾桶,做了分类。
她微微扬起的声调可听不出歉意:“今天大概率是最后一次了,再坚持坚持。很快你手里就要少我这么一个病号了,这对伏医生来说,可是一个大解放啊。”
对方不情不愿,说了自己的底线:“八点啊,八点是deadline,八点你要是没有出现在我诊室门口,我就关灯走人。打院长电话也没用。”
“我马上。”池韫不慌不忙。
“现在七点二十了,你还在梧州吧?”
池韫盖上车载垃圾箱,在驾驶位上坐了下来,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准备动身了,一会儿开快点。”
夜里八点,池韫准时出现在江华脑科医院精神心理科的门口。
“恋物癖”是什么概念?池韫并不清楚。
上了中学以后,就有同学根据字面意思这么叫她——因为她跟一棵树过分亲近了。
池韫从小就喜欢种在院子里的那棵梨树。
这是她捡回来并且精心照料的玩伴。
跟心理医生阐述自己对阿梨的感情时,池韫不止一次地说过,阿梨是有回应的。对于她的一切行为都有回应,所以她才会这么信任它、喜欢它。
所谓的回应是什么?心理医生要池韫列举。
池韫列举不出来。她说这是一种心理默契,是一种摸不见看不着的东西。这种默契,只有她和阿梨有。
心理医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挖掘,她们转而讨论下一个话题。
也正是这个话题所围绕的东西,让池韫将自己和“恋物癖”这三个字深深地绑在了一起。
她对医生说:“我对阿梨有性幻想,闭上眼睛这样的画面就会自动冒出来。”
医生问:“对一棵树?”
池韫说:“不是对一棵树,我会在脑袋里将它幻化成一个人。”
医生迅速捕捉:“所以你性幻想的对象是人?她长什么样?”
池韫没办法形容想象中和自己**的这个人的长相。
她没有面貌,只有感觉。
池韫又提到了感觉这个词。她说,自己可能是和感觉相爱了。
幻想中的那个人和阿梨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
心理医生说:“是不是你曾经遇到过一个有好感的人,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不能和她在一起,所以将这种情感转移了?”
池韫否认,她再三说明,这种感觉不是现实中的人带给她的,她从来没有代入过谁,也不曾对现实中的人心动过。这些怦然心动的感觉就是一棵树带给她的。
经过一番沟通和了解,池韫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心理医生告诉池韫,这不是恋物癖,不干恋物癖什么事,这是恋爱自由。
她不必因为别人的言论而否定自己,逃避或刻意压抑这种感情,世界上不乏她这样的人,她应该正视和坦然接受。
真正可恶的,是在她背后喊“恋物癖”的那些人。她要学着忽视这种声音。
心理医生的言论并没有成功开导池韫,她困在“恋物癖”这三个字里了。
池韫在意他人的言论,无法将脑袋中的声音剔除。
她无法和喊她“恋物癖”的人据理力争,无法背负“恋物癖”这三个字的重量。
两相抉择之下,池韫选择疏远阿梨。像对待一棵普通的树那样对待阿梨。
树嘛,都是靠天吃饭,阳光和雨露会延续它的生命。它长得又高又大,不怕风吹不怕雨淋,没有什么东西会轻易地摧毁它。
更何况她两个妈妈都在家里,身为植物学教授的外婆也经常过来串门,有什么不放心的?
池韫借着上学的由头和阿梨疏远了。
她很少回家,放假也排满活动。她不再将阿梨挂在嘴边——这曾是她最喜欢做的事。
不再夸耀阿梨开出的花、结出的果,也不再有事没事就抱住阿梨的树干,和它诉说近来的烦恼。
池韫把投注在阿梨身上的心神挪出一部分来,融入班级,融入社交圈,逐渐长成了一个面面俱到,没有错处可挑的人。
她温暖和煦、礼貌周至,又会照顾人。很快,那些“恋物癖”的言论消失殆尽。
回头看这一切时,池韫应该像打了一场胜战那样高兴。
可她并不高兴,甚至比之前更困顿了,所以又来找伏医生了。
伏歆与给过池韫很多建议。
总的来说,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正视或者接受这种情感,管别人怎么说呢,感觉是自己的,自己开心痛快就好。
一类是将这种情感转移到有好感的人身上。跟人恋爱分手一样,这个阶段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人,可能到了下个阶段,就会对别的类型的人感兴趣。可以多做尝试,不要将自己的路堵死。
池韫固执又矛盾。
她对这两类建议的回复是:她无法忽视那些非议,也无法转移这种情感。两个她都做不到,所以深陷痛苦。
这就是死循环。每次来,医生都这么开解,这么劝。
可池韫并没有认真实施。
转机出现在去年冬天,池韫遇到了梨舟。
那段时间可谓是池韫最焦虑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下班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伏医生每天都要为池韫多加两个小时的班。这也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阶段。
去年,池韫的事业有了突破性的进展,社会地位变得稳固,结交的人越来越多,欣赏她觉得她还不赖的人也越来越多。
合作商希望通过联姻让两家公司强强联合,抛来的橄榄枝很多。公司是穆姨的,但她处于半退的阶段,不太管事了。一切都由池韫自己做主。
池韫希望公司得到更好的发展,但不代表她愿意牺牲自己婚姻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她知道喜欢的感受是什么,也借助构想中的画面,体会过喜欢带来的欢愉。和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怕是要疯。
于是,池韫拐着弯地拒绝。
她找了很多借口,直到这个世界上所有体面不伤人的借口都被她找完了。她陷入困境,不知道怎么处理往后的“邀约”。
穷途末路时遇到了梨舟,在一次公益活动上。
可能是这种困境放大了某类情感,池韫看到梨舟的那一瞬间,心里就认定了,要结婚,她只能和这个女人结婚。
梨舟和阿梨太像了。
池韫无法从一棵树上提炼优点,再放在一个人身上。但她们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池韫坐在诊疗室的桌子前,和伏歆与说起心中的澎湃时,伏医生给出的建议是:“那就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她是你的救星呢。”
“救星”这个词比“移情别恋”好。
开始两天,池韫真的把梨舟当做“救星”对待,可越相处越发现,梨舟身上阿梨的影子越来越重。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病急乱投医,把阿梨给她的感觉带到梨舟身上,刻意放大之后,刻意地“移情别恋”。
池韫很混乱,也很矛盾。
她不愿放过自己对梨舟的好感,也不愿意背叛阿梨。
她很想界定二者,弄清楚边界。
这样对梨舟公平,也对她和阿梨的感情有所交代。
协议结婚这个方法是池韫自己想出来的,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时候她和梨舟一点也不熟,只知道她缺一笔钱,并且被一个烦人的投资客骚扰。
她有身家,梨舟缺多少钱她都能补上。她面临着“被联姻”的困境,只要和梨舟结婚了,这个困境就能解决……
一年的期限,她可以慢慢厘清自己对阿梨和自己对梨舟的感情。
很可惜,这一年的时间里,池韫并没有弄清楚,反而越弄越乱。
她为什么没有想过阿梨和梨舟可能是一个人呢?
这个世界,没有梨树成精的先例。
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没有龙,但后来龙出现了。
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凤凰,事实上,凤凰和龙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很早就存在了,只是她们隐居避世,不愿露面而已。
她的阿梨为什么不能是梨树化形的伊始?
也许不是伊始,是万物成精的一员,只是她们不愿透露而已。
收到离婚证的那天晚上,池韫睁着眼睛,一夜未眠,将一切想通了。
后面就是找佐证。
阿梨三百岁了,花期不定。在她们家,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她外婆说,尚没有梨树一年开花超过三次。
可她的阿梨,只要她乞求了,她都会在夜里悄咪咪地给她开一朵,让她舔花粉、吸花蜜。
她有坚硬的树皮。狂风大作的夜晚,窗户、花盆、木梯……砸向她,她毫发未伤。被小黑狗咬了一口,没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小黑狗掉了几颗牙。
池韫也偷偷咬过阿梨的树皮。
她咬出了一股子的韧劲,但绝对不是牙齿推不动的那种……
若将佐证的视角放在梨舟身上,证据也很明显。
和她既往人生没有交集的梨舟带走了她的相册。她会给她带回和阿梨结出的果子一样清甜的梨果。
她动情时身上有花香。
……
池饼饼:恨我这脑子,为什么不能早点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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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