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屋外的大雪一点也不含糊的下着,屋内的人一点也不含糊的翻身。翻来覆去,算是熬过了一夜,昨日温习的功课忘得一干二净,脑海只有那张靠的极近的脸,要是按在人间的说法那就是几百年才会有的美人,稀罕得很。
泰山的清晨,日出是最为壮观而动人心弦的,反正都睡不着,不如早点起来去一览雪景上的旭日东升。
孟章用隔夜冷水随便糊了一把脸,穿好冬衣就打算出门,雕花门“咯吱”一声,以为是白泽回来了,孟章急忙转身,弯腰鞠躬行礼,道:“老师。”
可那人不是白泽,只是端着热水盆的骊。
骊见这极为工整的拜礼,笑道:“不是老师。”
孟章闻着声音,抬头是一身霜色斗篷的骊,而此刻,正是泰山日出之时,云雪庐又处崖边,正是观景的妙地。
顷刻间,整个天空霞光万道,照亮了这里每一处的生灵,温润的日光透过云海,透过那波澜壮阔,排山倒海似的闯入屋内。骊背对着初生的金轮,那光却不甘心,穿过他长发细碎的间隙,转瞬投映在别处的斑驳,相互照应这竟是这般好看,一身霜色被刻上金光,实在是太耀眼了。
孟章站在暗处,他久违的日出光景已不想在看,就想静静呆在这瞬间里。
骊转过身去,见缓缓升起的金轮,着急忙慌的放下热水盆,拉着孟章的手,说:“出去看吧。”
金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了一张极好看的侧脸。
孟章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拽着出了屋。可因为孟章受不了这寒气,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两人就着急忙慌的回了屋。
加之孟章昨夜未有休息好,现在又受了寒气,脸色惨白的难看,他倚坐在床边不停地咳,就是要把血咳出来才痛快似的。骊急的团团转,眼看这药还没有煎好,人就要归西了。
正是束手无策时,院外突有交谈的声音传来。虽说这客居是连在一起的但清晨也是极为安静,那交谈声越来越近,隐约可以听清在说什么:
“我此次来散心,居然还要被拉来问诊。”
“只是突然加重了病情。”白泽极擅长与人辩东辩西,他又开口道,“还得劳烦你闲中偷忙了。”
“是是是。”
两人三两句话便进了屋内,孟章撑着眼皮,看见来人,立马跪下身,一记稽首之礼,规规矩矩。
“见过酆都大帝。”
北阴扶起孟章,随后医箱一放。
“都是熟人了,规矩什么。”
这看病看出感情来了。
半个时辰过去,总算是开了门,两人被北阴请进屋内,孟章已经昏睡过去。大夫站在旁边,递给骊一张方子,缓了语气,轻声道:“咳疾的方子不用吃了,先用这个方子,还有他的情况是不能吹寒风的。”
北阴说着看了看骊。
骊接过方子,立马跑去府内的药房抓药。这大夫有些脾气,便一甩袖拎着医箱,抛下一句:“这几日有出状况就来找我。”
“有劳了。”
等到北阴走远了,装睡的孟章才缓缓睁开眼,虚弱地声音:“老师……”
“怎么了?”
“那骊是何人。”
白泽在一旁笑了笑:“太白山山神。”
……
这山神宴第一天孟章就躺在屋子里,吃药,睡觉,盯纱帐……幸好这头天是各路神仙聚在一块喝酒谈心,不去也无伤大雅。而白泽和烛九阴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屋子里就只剩下孟章和骊两人。
现已到了午时,东岳府并没有吃午膳的规矩,要是真耐不住也只能从后厨领到一些糕点和白粥。孟章眼见着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酥皮莲蓉包、萝卜糕、千层糕、绿豆凉糕、紫薯包,以及一大碗皮蛋瘦肉粥。
骊盛出一小碗皮蛋瘦肉粥放置一旁,又在碟子里各放一个不同口味的糕点:“吃吧。”
孟章看了眼便移开了碟子,他随便喝了口粥,道了句:“你吃吧,我没有胃口。”
“那好。”
骊其实并不饿,他随便吃着块绿豆凉糕,就趴在桌子上直勾勾的盯着孟章,心里想着面前小孩在人间还会对甜食嘴馋,现在却不动如山了。或许是出神太久,等他抽离思绪时,孟章都显露出了极其一言难尽的表情。
“咳咳,你怎么不多吃点?”
“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酥皮莲蓉包,吃吗?”骊伸手拿了个莲蓉包递给孟章,用着以前哄孟章的法子说。
孟章接过莲蓉包,瞧见碟子上这是最后一个,就搁在旁边,顺手拿了个紫薯包干嚼了起来。
骊叹了口气,低头开始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孟章觉着身边坐了个只知苦念不知动脑的顽皮小儿,一口一个“之乎者也”却还是“句读之不知”。其实平日里孟章是不食午膳的,要是吃也只是吃些素食,一两口稀粥足够。
孟章又撇了眼骊,放下了竹简,把那碗剩下的粥就着紫薯包吃完了,还特意吸溜出声来。
骊听着声响,立马抬起头来,孟章也正好抬起眼帘,两人四目相对,骊笑着说:“要休息一会吗?”
“嗯。”
“我会些曲子要听吗?”
“随你。”
骊得到允许站起身,变换出一陶埙。陶埙上有8孔,通体黑棕色,正面浅刻了一朵梨花。他把埙放置唇边,气息一沉,一缕朴拙的音色空然响起,幽深、悲凄、绵绵不绝,“其声浊而喧喧在,声悲而幽幽然”。埙并不是一般来把玩的乐器,即使孟章并不熟知乐理也懂这些常时,因它怀古而思沉……
那小小孩童听的入了神,久久未从回忆中脱离。
空无一人的宅院,处处挂满白条。走道的扶栏积了不少灰,是一片死气。他独自站在院里望向屋内,仿佛昨日还是灯火通明,可院里的大水缸不再有小荷才露,周围连秋叶也不肯落下。空荡荡,闷沉沉,麻雀也不愿来这儿歇脚。
不快乐的梦境,送走一个个。
只剩他了。
骊吹着埙,见着孟章入了神,仔细瞧着他的眼眶已经湿润,立马转换了曲风,虽不欢快跳脱,但也不再哀婉。
回忆中孟章加快了脚步,穿梭在他如指诸掌的游廊中,可是眼前白条障住了眼。明明已经竭尽全力在向前追赶,他还是原地打转,无法挣脱,好似被困住了双目什么都看不到,被困住了双脚无法在行走,想喊出声却被夺走了声嗓。
这四周只有埙绵绵不绝的哀悼,在痛斥着人世的不公与无情。
孟章绝望的跪倒在地,豆般泪珠夺眶而出,可他无法呻|吟,无法诉说。
那不远处的埙声忽然转了曲风,慢慢得孩子的双目渐渐看清了眼前的砖瓦。周围也不再是白条冷院,是摩肩接踵的闹市长街,人群向他涌来,在他身旁分流。他站起身,寻找着埙曲的源头。街的另一边,在那密密麻麻、黑漆漆的人群之上,是桥头。
人群是动的,但那人是静的。
孟章瞪大了眼想看清楚那人的相貌。
良久,曲子终了,那人才转过身来,一身纯白交领的衣衫在微风中拂动,衬托出修长身姿,墨发半束,一只白玉发簪衬景的很。只叹这细看看不清眉目,却远远的就给人亲近感。孟章想抬起脚向前走去,人潮硬生生把他向后挤去,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那人影也渐渐缩成了一个白点。
缓过神来时,骊已放下陶埙,把木凳子移到他的旁边,用着贴身的那块丝绢小心翼翼擦干净他脸上的泪痕。孟章立马撇开脸,转身背对着骊,抬手自个儿擦干眼泪,卡着嗓子说:“我要睡一会,你出去。”
就这样骊被挡在了主屋外面
“果然……”果然在人间的回忆还是伤的孩子一身痕。
孟章闷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垂着眸子,眼眶又被泪水侵蚀,无声地顺着眼角滑到枕边。没有一丝哭声,只任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被悲凄包裹,太无助。
过了很久孟章还没有起身,骊只能在外屋打转,心里思索着刚才试探性的无礼,又该如何哄回来。
这一想就是一个时辰,等到未时,孟章才开门,可他却瞧见美人榻上撑脑袋睡着的骊。本都编排好了的说辞被一巴掌打了回去,正想阖上门,倒是骊一个喷嚏把自个儿惊醒,他捏了捏印堂,抬眼才见孟章一张憔悴的小脸袋,眼袋红肿还抿着唇,好似下一刻那泪水就要夺框而出。
见此情此景,骊一个机灵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迈出步去。那严肃模样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直着身子站在孟章面前,忽的蹲下身子,莞尔一笑。
“我给你找了个好玩的,你看看。”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黑纹理的木刻镯子,那镯子闪着刺眼的白光。
孟章嫌弃的后退了几步,骊却拉起他的手把镯子戴进了他的手里:“这个是迷榖树枝刻成的镯子,带着可以不迷失道路。”
说罢,那镯子的白光就消了下去,变成一只棕色底子黑色纹理的普通镯子,没什么稀奇的了。
孟章不愿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又碍着骊的面子没有摘下来,道了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