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醒过来时,他看到弓着背爬在案桌上的孟章,还是赤脚,裤腿上是干掉的泥印。这人儿下床将被褥抱过去想给孟章盖上,结果孟章已经醒了,揉着眼睛看呆在一旁的漓。
“睡得好吗?”
“好……”漓将被褥放回,“嗯……公子,我想我应该是找到了。”
“什么?”孟章头有些痛,随口问了。
“没什么。”两人背对着,漓摇摇头那句话想是在对自己说,他将床榻收拾好,发现了在枕头下的匕首。
“公子,这个还给你。”
孟章看着匕首,又看了看漓:“你拿着防身吧,至于防谁你自己说了算。”
“是……”
之后孟章便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哄着漓,一连七个月都是这样。
不管漓是想白绫一条,还是突然自闭偷偷藏着什么利器,都给孟章发现,然后严肃的劝阻。
漓有时候做了噩梦克制着自己不喊出来,可是不久后孟章还是会抱着枕头推开他的房门。
“做噩梦了?”
“没有……”漓说谎时不敢看孟章的眼睛。
孟章随手将枕头放到旁边准备好的美人塌上:“一会就走。”
孟章想漓既然都可以接受他睡在自己房间里,心里的阴霾也该散了些许,想着想着,就想到漓的妖身一直被他藏在自己的衣襟里,寸步不离,这事自然不能叫别人知道了。
这位神君以为他每天来陪漓是件好事,但他没想到漓就因为这样根本睡不着里头床榻上的那人总是忍不住抬眼看看远处躺着的孟章,就算月光被乌云遮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也忍不住想看看。
有时孟章睡着了,漓还会起身给他盖被子。
自那天后,漓不在有那些想法了,他岂敢忘记娘亲叮嘱的话,他的身边好不容易有了可依靠之人,连“柳霜”都来他的梦境之中这样说:
“那阿漓找到可依托之人了吗?”
“或许吧。”
那是洄最后一次在梦境里面引导漓了,因为莫须宄已经知道了漓的存在。那骊山莫九一直纳闷为何找不到漓,原来是他的好手下背着他将漓送到了孟章面前。漓因孟章庇护才会躲开了他手下的巡查,要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一条残破的黑蛟?
洄在梦境里走得很仓促。漓察觉到了不对劲,着急要问,他的娘亲却这样回:“阿漓,娘亲永远在的。”
漓不知道是何意,看到洄离开了他的梦境,好像要永远分离了。
那天后孟章就受到了一条消息:
京城沈家夫人苏琬慈暴毙。
孟章派人去找了洄也没有找到,洄就这样消失了,漓到头来连母爱都不能获得。
人间的漓只知道是那个对他很好的大娘子突然就死了。
一日在书房里,孟章对漓说:“阿漓,你娘亲对你很好。”
漓知道他娘亲对他很好,倒是不理解孟章的话。
“公子怎么了吗?”
孟章停下手里的笔,淡然道:“人的生老病死,阿漓怎么看?”
“‘死’应该是人最后的一件事情,有的人提前做了,有的人放到最后做了。”漓以为孟章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去寻死,立马补上一句,“但是我定会将死放在最后的,公子不用担心。”
“若是有人至死都……罢了,阿漓你的功课呢?”孟章想来还是算了,这件事只能由漓自己去判断。
漓将写好的文章和字帖拿了过去,他的字好看了不少,文章也写的不错,孟章很是欣慰,想起还没有带漓出过宅子。
“阿漓,最近农家丰收,晚上都会有戏台,可想去看看?”
“功课还没有做完。”漓回绝了。
“那就山上远远望一眼再决定要不要去,如何?”孟章觉得他再不出去就要闷坏了。
晚上的风清爽,孟章和漓沿着山路来到供游人歇脚的一座亭子,从此处望去,山下炊烟袅袅,山不高可以清楚的看到戏台上面已经开始有红红绿绿的人影走动,戏台子沿河而建,人们坐在乌篷船里头听曲吃菜。
好不惬意。
漓看到此景脱口:“曲游乌篷里。”
孟章随便道:“落日闲亭。”
漓转过头看看孟章:“公子想下去听曲?”
“嗯。”孟章点点头,但又摇了摇,“你不是还要临摹字帖吗?”
本来就是叫上漓孟章才想去,现在主角没有了,去也没兴致。孟章喜欢将正真的表情展现给亲近的人,那张在平常就写着开心与不开心的脸,似乎用墨水写了几个大字:“我想听曲”。
“突然想想还是去吧。”漓故作没看到,深思熟虑了一番才说出口,说完还偷瞄孟章的反应。
孟章眼前一亮,拉着漓的手就快步走着。
“船已经定好了。”
“那要是不去,岂不是白定了?”
“我知道阿漓今天一定会想去的。”孟章慢慢停下脚步,转头笑着对漓说。
这笑容有些犯规了,毕竟漓太会迁就别人,孟章的脸色一不好看就改变了注意。
等到两人走到船家,那船家已经等了很久了。
“两位公子再不来,我就要走了,幸好我是多等了一会。”是孟章熟悉的吴音,“来来来客官,这黄酒刚刚热过。”
“那有劳船家,现在去吧。”孟章带着漓进了船中,船里小桌上有一叠罗汉豆,等到了戏台还会有小贩卖不少好吃的。
船家悠悠的荡起了乌篷。
乌篷船驶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可是又像在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还游不到。小船已经走得很快了,那白花花的芦苇在黑夜的怀抱下用尽了力气往后面游着,像是一条白蛇在奔波。
“客官侬不是本地人啊。”船家搭茬一句。
“刚来不久。”孟章说着替漓剥开一个菱角,递给漓,漓接过却放到了一边。
“那是第一次来看这场戏的吧!”船家摇着船,“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场了,来的人也少,没有前几天热闹,这个时候都休息去了。”
孟章望着外面黑茫茫的一片,周遭静静的。
“那也挺好。”
漓过了好久也没有吃那个菱角,没有和船家搭话,他不晓得孟章的心情咋样,总之刚刚还是带着笑意的,现在却冷着脸了。
“变了样。”孟章闷了一口黄酒,酒不醉人,人却醉了。
“可不是,前八年有条黑龙来作祟,这片水都脏了。”船家说着,“那黑龙虽然不吃人也不卷大浪,但是就那血,黑陌陌的一片。”
孟章想起在崔珏府里最后的一幕,那江渠的惨状,不知是不是巧合。
漓喝着茶,在一片黯然里头出神。
终于是到了戏台不远处,船家却看到了自家孩子的船。
“客官,侬看看那是我家小子。”
“有劳了。”
“好嘞。”船家朝着自家孩子打起招呼。
而船中人没有听曲,河上飘着莲花河灯,在水面波光粼粼,很是孤冷。戏台上面是个老旦,坐着唱些无聊的,不知道可以唱多久,孟章转过头想问问漓是否有想吃的东西,却看到漓躲在黑暗里头。
“阿漓?”孟章将豆油灯举过去,正巧看到在抹眼泪的漓,“你……”
他这下子反应过来后生怕黑。
孟章伸出手捂住漓的眼睛,眼睫下湿润润的,还留着温热:“把眼睛闭上会。”
“公子?”漓似乎还憋着流过眼泪,嗓子都哑了。
孟章拿出一串会发光的珠子,也并不亮,但微光足矣。
漓感觉到有亮光,等到孟章的手离开,面前这人已经拉开他的手给他带上这串链子,清冷的白光照在孟章侧脸上。
“那‘参了’给你的念珠我没替你找到,就那这个抵押吧。”
孟章离开馆子前特意将漓心爱的东西都拿回来了,就是没有看到那串念珠,便想着给后生一个惊喜。不久前叫人会府邸翻出一条也可以辟邪的链子,不光能辟邪还可以变出初等的法阵。
“公子。”漓将链子取下,“受不起。”
漓双手奉还。
“近日功课不错,这是奖励。”
孟章没有领面子又给漓带回去了。
漓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夜明珠,也不知道能有多贵,但就算是一条白布粗绳他都受不起了,他极其愧疚的看着孟章,又觉得不能堂而皇之盯着人看,便低头看着纯白的链子。
他转着珠子看,这串珠子里边刻着一个字“阖”。
等到船家回来戏台子的戏也块唱完了,夜半三更,天气格外的凉,芦苇荡化身白龙游走得更快了。
孟章喝了些小酒便有些倦意,靠在一边合上了眼,但微眯着观察周围动静。结果他在微光里看到漓将他给剥的菱角肉,似乎是不可以见光的、小心翼翼的藏进了嘴里。
孟章的心又是好久未出现的酸楚,涩的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