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是第一次在小区楼下遇见到猫,一只缩在楼梯间的狸花。可怜小猫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深秋的河水中被打捞上来,眼神里多少有些迷茫与不知所措。再走近些,这猫儿就开始往后退,边退还边哈人。
挡在风口的漓搓了搓手,他蹲下身子将刚买的猫罐头打开,就放在了不远处,转身离开。他也很想再走近一点,可是猫儿凶得很,而且这年头的流浪猫,要不就是冻死在外边,要不就被汽车一轮子没注意压死。
呼出的热气扑在青年的眼镜上,漓扫了单车的二维码,一蹬便朝着学校骑去,还没有过第二个十字路口,就掉头折回去了。漓狠不下心,他路过小卖部还顺便买了双塑胶手套。
猫罐头被吃个精光,昏暗的楼梯间有双蓝色的眼睛正盯着鬼鬼祟祟的漓,漓刻意戴了两只口罩也是害怕被猫儿抓伤脸。
那猫儿似乎并没有将漓放在眼里,开始自顾自舔舐着湿漉漉的毛,当他再次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人抓住了后颈肉。
“喵!喵——”
漓眯着眼笑道:“看着挺凶,怎么这么好抓。”
猫儿挥舞着自己的前爪,却始终够不到,他忘记自个只不过是一只两个月大的小奶猫,杀伤力可谓是等于零。小奶猫就连叫声都没有攻击性,于是猫儿干脆不挣扎了,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漓将自己放入纸箱中,不过一会儿就到了个陌生地方。
漓与那白衣服的说了些什么,接下来的事情让孟章短暂的猫生发生了巨大变化。
“小猫挺健康的,就是有点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孟章歪了歪头,他看到漓一会儿担心一会眉头舒展,过了会漓就抱着他出了这地,一路上孟章听到了不少碎碎念。
“一次就要650,给自己看病都没花过这么多。”
“还要准备养猫用的东西,这狸花也送不出手啊……”
“喵。”孟章装模作样地瞄了一句。漓听到了低下头眼睛立马弯成月牙,一双含笑眼好看的紧。
“送是送不出手了,看来你只能栽在我手里咯。”
这回孟章没喵,他蹭了蹭漓的手背,本来只想化作猫身来看看这一世的漓,没想到居然被救了,突然到就像漓那一招从天而降的手法,捉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早晨的雨还在下,漓撑着伞抱着围巾里的孟章,回到了老小区,小区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出门买菜的大爷大妈,而楼梯间的扶手上全是小广告,休息平台外头还有枯黄的野草。
孟章看着窗外不自知的“喵”了声。
漓也不自知的应了句:“家里简陋,不要嫌弃。”
门打开,里头陈设简单,没有沙发,好多东西都裹上了防尘罩,看上去灰蒙蒙的,没有生机。到只有书房里的绿萝还长着葱春。
漓收拾出纸箱,里面铺上不穿的棉衣,那猫儿就被小心翼翼地捧进,因为这猫实在是太乖了,主人家总有疑惑。
“假猫吗?不吵不闹的。”
孟章立马扒拉住漓的手,他卖力的喵喵叫,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假猫。漓笑着伸出手,手掌触摸到猫儿的热度。猫儿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就朝着手背咬了下去。
看吧,不是假猫,会咬人的。
漓愣住了,被咬了却不痛,好像是咬的手下留情,装个样子。见猫儿慢慢地松口,一切的寂静如同秋的雨水。
孟章还以为自己下手重了,他带着一双还没有褪去蓝膜的眼睛,担心的看着眼前呆住的人儿。
漓心里琢磨起来:这是只猫精?
孟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之举,他依旧趴在漓的手心上,索性不是矮脚的,还能在空中扑棱几下。
时间不早,漓放下手中猫以及心里的猜想,他必须要赶去学校教书了。孟章也趁着这段时间很惬意的在旧棉衣里头睡大觉。等着房间温柔的暖光照进纸箱里,孟章才懒洋洋地开始应酬他的主人。
小奶猫刚睡醒,东倒西歪的想要站起来,身体实诚地开始“喵喵”的叫,他肚子饿了,眼巴巴地贴在纸箱角落,只听闻推开门的声音,脚步慢慢,紧接着是俯身而来的影子,那影儿手里拿着个奶瓶。
孟章看到了,这肚子因为嘴的抗拒饿不饿倒也无关紧要。
漓一边整理凌乱的棉衣,一边说:“买的东西明后天才会到,就将就着先吃点奶粉吧。”
小猫儿默默地退到了旁边,奶嘴这玩意是孟章的知识盲区,就算是猫也一下子无法接受。于是猫儿打退堂鼓,在主人家的怀里喵喵乱叫。
奶嘴不行,不行。
漓没得法子只能暂时将奶瓶放到一旁,他就与这小猫大眼瞪小眼。一人一猫,外头还在下雨,雨水倾斜,滑落枯草,还有叫卖声。小区隔音不好,这个点隔壁又穿来打骂的声音,反倒衬托屋子的安静。
漓无奈自言:“不吃啊。”
孟章没有搭理他,反是自顾自地舔毛。
漓干脆起身走出房间,过了好久,一罐刚拆的猫罐头放到了孟章的面前。孟章舔了舔爪子,也不上前,也不撒泼,他就像个独立与人世间的猫猫隐士,藏在箱子的角落悄悄偷看。
“还没给你取名,叫什么好。”漓坐在纸箱子旁边,瞄到书架上一本书《我是猫》,他还没看。
孟章装模做样地上前吃起猫罐头。
“叫你‘罐头’好吧。”
“喵。”
真随便。
“会不会太随便了。”漓释然一笑,他的手渡到猫儿背上,出生的毛还没那么刺挠,小小一只没有漓脚掌大。
孟章吃个半饱,他已经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猫的年龄不过二十,运气好些能陪漓五分之一的时光,运气坏些一年都陪不到。常言小猫难养,要是孟章想走大不了的病死一遭,他心想着没有注意漓的举动。
两只大手忽然将他举起,孟章的视野一下子宽阔起来,他下意识:“喵!喵!”
漓将他举过头顶,橙色灯光穿透猫毛的间隙:“罐头。”
“喵。”我在。
漓深情地看着小猫,眼眶湿湿的,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在这独自一人的小屋,只有猫了,情绪控制无能,那泪珠子从眼角划落。孟章知晓,他四只小爪子纷纷扒拉上漓的手。
“喵。”别哭。
漓抹去眼泪叹了口气,他将猫儿抱在怀里:“罐头啊,罐头,你怎么就看上了没房没车的我。”
孟章想起来漓半月前相亲,对方因为他没车没房,虽然客气的寒暄了几句,不过之后再也没联系过。孟章缩了缩身子,他与漓隔着一层棉衣,他想听到心跳,可惜他只是一只小猫咪。
这猫儿长得很快,一年就可以上房揭瓦。站在书柜最上层的孟章,正俯视着漓,他弓身轻轻一跃,如弹簧般冲到了漓面前。漓被吓了一跳,杯子中的水洒落些许。
“罐头!”
“喵。”孟章计谋得逞,又开始蹭漓的手背,他惯于用猫咪的优势撒娇,反正没人知道。
漓伸手抓住猫儿的后颈肉:“又来,月底拼业绩是吧!”
“喵。”孟章撇过头,一副猫咪高傲的表情。
“你!”
漓放下手中的东西,他专心将猫儿举起,猫儿算上尾巴长有八十公分,某种意义上的不吵不闹。主人家没辙了,他想了想这眼前的狸花除了喜欢吓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比起别人家的“恶霸”,这罐头猫儿还算品行优良。
孟章看得出漓心中所想,他不慌不忙,表演了一个隔空踩奶。
“罐头你知道吗?”
“喵。”什么。
“你的猫生已经不完整了。”漓眯着眼,眼尾止不住的笑意。
孟章再次没有搭理漓,上个月的绝育手术他还记得,又没忘,虽然猫是化身并不影响,但他还是挺不爽的。
漓看到小猫有些爱搭不理,他乘此机会将头埋进了猫儿肚子里,最柔软的部位莫过于此。
“喵……”又来……
漓一顿猛吸,猫毛乱飞,孟章趁着间隙立马用爪子抵住漓的额头,漓仰着头前面的刘海已经被折腾乱了,他还觉得不够,渴求似的盯着猫儿。猫儿疯狂挣扎肉垫重重地拍在漓的脸上,漓笑道:“你打翻了我的水,我吸一口怎么了。”
“喵!”再吸就秃了。
孟章嫌弃地起身跳下书桌,在房间里走了圈又懒懒回到漓脚边,蜷缩。漓低头看了看,再次一把抓起,他没有看到猫儿惊恐的表情,又是一顿猛吸。
然后这天孟章就没在理过漓。
从深秋到第二年的夏末,孟章已经在这个小屋陪了漓十个月,他倒也乐此不疲,不过实在是荒唐,于是这位神君大人打算与主人家告别,他趁着那晚漓不在家,自己打开了窗户,悄无声息的走了。第三天漓回家时,彻底找不到猫儿,而孟章却幻成人形住到了楼上。
起初漓只以为猫儿不过出门,至多傍晚就能回家,他习惯了狸花猫在这个小区溜达,可是渐渐的开始不对劲,已经第四天了,猫儿还没有回来。于是漓开始在小区找他的猫,他总是希望能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再一次遇见自己的猫,就像当初深秋一样。
没有找到。
漓愣愣地站在楼梯口,太阳开始往下降,隔着一层围栏,外面是一片未开发地田地。漓有些说不上话,他就这样看着太阳沉降。孟章站在窗户前,他垂眸,他想要去找漓,却又止步不前,猫儿是漓人生的意外,这场意外持续了一年也早该结束。
孟章想着只手伸入口袋,他摸到了漓给罐头买的项圈,粉色的,衬猫不衬人。
漓还在楼下找,他手里是一叠寻猫启事。落日的光开始湮灭,蝉鸣、闷热还有来往人群的熙攘,主人家的短袖被汗浸湿。
“请问,您见过这只猫吗?带着粉色项圈,成年猫……”
“请问您……”
“请问……”
天完全黑了,路灯噌的一下亮起。漓崩溃地坐在花坛边上,周围没有人,他的手死死地捏着最后一张寻猫启事,昏黄的灯光,没有人在意。
忽然一声猫叫,漓猛地抬头,草丛里走出一只黑猫,那猫儿朝着漓走来,蹭了蹭漓的裤腿。
漓一下子的欣喜变成了无可奈何,这黑猫脖子上是有项圈的。
那猫儿毛发干净,一看就知道是别人家里跑出来,漓伸出手摸了摸猫儿的头,未过多久,路的尽头有个妇人跑过来。妇人气喘吁吁地喊着:“年糕!哎哟,我的年糕,妈妈总算找到你了。”
漓抬起头,汗水滴入了眼睫:“是您家的猫啊,刚刚从草丛里走出来。”
“哎,太感谢你了!我差点就以为找不到它了,哎哟,我的年糕。”妇人抱起黑猫,眼里满是宠爱,那猫儿也亲昵着妇人。
闲聊了几句,漓将自己手里的寻猫启事拿给了妇人看,妇人摇了摇头,说是没有看到。妇人走后,漓陷入自责,他虽然住二楼,可也应该把窗户关严实,他要出门工作怎么能随便让猫儿在外流浪,他就应该将猫儿锁在屋子里,这样猫儿便不会养成出门的习惯。
可是猫儿已经不见了……明明之前猫儿晚上就会回家。
漓垂头想时,一只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有声音问道:“寻猫启事能给我一份吗?”
漓仰头看到面前的陌生男子,扎着小辫子,发丝在暖风里凌乱,一双眼睛他好像曾经见过,却说不出来。
“给。”
孟章看到启事上面的字,他已经想好了措辞:“我是刚搬来你楼上的住户,看前几天有只狸花出了小区,看着很像这只。”
漓眼中又有光了,他激动的说道:“出了小区然后呢?”
“然后我没有注意了。”孟章说着绝情话,心里不是滋味。
漓的希望再一次被浇灭,天色不早,他明天还有早课,气温逐渐下降,汗珠划过脸颊,咸咸的。
一旁的孟章忍不住多嘴:“这猫对你很重要吗?”
漓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是我的……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个陌生城市唯一的家人。
“会找到的。”
漓听出安慰,他也说了几句感谢之词,回到家中,昏暗,蒙灰,猫窝除了猫毛还在,早就没了别的意外。
又过了几天,那天是周五,下午没课,漓坐在窗前,他斜对面正好能看到电线杆上的启事,两周过去,一点消息没有,无法在找回似乎已经成了定局,漓也快要放弃了。
直到门外一声熟悉的猫叫揉碎了漓的思考,他是跑着去开门的,他看到一只带着粉色项圈,脏兮兮的狸花,是他的罐头,嘴里还叼着一株草。
漓抱起猫儿,喜极而泣。
孟章喵了一声。
去年楼梯间的枯草,在今年开了紫色的小花。
后来的后来,孟章走完了猫儿的一生,他是在初春死的,埋在了小区的土里,漓那会也有近五十,孟章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将他埋葬。
没过几年,漓也走了,病死在了那一年的寒冬。
……
两人相遇后,漓想起这一世,便问孟章猫儿是他吗,孟章起初总是回绝,有一回终于承认了。
于是猫儿成了漓那一世回忆的重点,他央着求孟章变回猫儿,孟章被扰的没辙,摇身一变,那粉色项圈的猫儿就回来了。
漓问孟章为什么还要在他走之后回来看他,于是孟章扯了个慌,带着玩笑的语气:“有好心人送我去‘绝育’,我怎么不能回去看看。”
漓趴在沙发上笑问:“那后面怎么又变成猫回来了?”
“那个好心人伤心的不成样子,我就回去了。”
漓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抱起孟章。猫儿在灯光下盯着他,就是时过境迁,猫儿看人的眼神完全变了个样,一副“你没事吧”的肃穆表情。
漓看着看着笑出了声。
“笑什么?”
“神君大人还会对我撒娇吗?”漓问。
孟章的瞳孔慢慢地放大:“你想吗。”
漓只是玩笑之言,也未料到孟章真的答了他的话,这回他到有些回不出来,只能顺着往下说:“我都问了,你说想不想。”
那猫儿跳到沙发的另一边,说道:“给点好处。”
漓茫然地坐起身。
“罐……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