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埃娜想起来了,在她看到玫瑰的那一刻。
她记得小镇里那条细窄而弯曲的河道,记得教堂后方那棵屹立千年的橄榄树。她不是生来就躺在病床上的,她有过在阳光下奔跑的日子。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又或许是更早。
她应当记得这些,但从某一刻起,这些记忆就被浓雾遮住了,或者说,她整个人都被这浓雾吞噬了,而这浓雾里的是医院的白墙,是针扎的刺痛,是无法自抑的呼吸困难。
莉埃娜紧紧抱住怀里的花束,好像离那时候的自己更近了些。这些年她过得浑浑噩噩,如同在死海上漂浮,但是她久违地醒过来了,那是一种回到地面的感觉。
一股暖意爬上她的身体,莉埃娜注意到阳光晒进了屋,把整面墙都照得发亮,那道隔在床边的分界线融解了。窗户被风推得轻轻摇晃,墙角剩下几个细小的钻孔。锁和摄像头都不在了,但莉埃娜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限制解除,而是奥利弗替代了它们。
“如果你觉得阳光刺眼,我可以把窗帘拉上。”奥利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莉埃娜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束白蔷薇。
自从那束玫瑰之后,定期去花园采花成了奥利弗的日常。莉埃娜摇摇头,看着他把蔷薇放进花瓶里。病床旁这个只有两掌宽的柜子上多了很多东西,被花束和画本占得满满当当。
“早餐马上就会送过来,”奥利弗说着,声音放轻了些,“你发现了吗?这几天你的食欲变好了些,心率也稳定了许多。”
奥利弗把手伸过来,为她调整枕头。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的一瞬间几乎与人类无异。莉埃娜陷入了短暂的失语,片刻后才回答:“......希望这是在好转。”
“我还有个好消息,”他轻轻笑了,“医生们说,鉴于你最近有按时吃饭,并且充分休息,如果下个月你的病情能稳定下来,他们会考虑让你到外面透透风。当然,只能是一小会儿,我们会在起风前回到室内。”
“真的?”莉埃娜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是你拜托他们的......?”她说完,接着又想起那扇窗户,还有墙角的摄像头,以及这些花束和画本,她从没有要求过什么,也不曾想过那些,但奥利弗做了这么多,几乎超出了一个护理机器人应尽的义务。
“这是我该做的,只要这些能帮到你。”他说得云淡风轻。
“谢谢......”莉埃娜停顿一下,迟疑地说,“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受到限制?”
奥利弗微微偏过头,思考了一会儿:“不,如果你不愿说,那么我不会去问。”说完,他又加了一句,像是在安慰:“没关系,莉埃娜小姐。你不需要告诉我所有事情。”
莉埃娜垂下眼帘,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再次开口:“......我不是在刻意隐瞒。”她稍微停顿了下,像是下定决心般继续说,“奥利弗,如果我注定要抱着我的病死去,那我不如自己了结,这样我就不需要再忍受病痛,我的父母也就不用再为了我倾尽所有了,不是吗?”
莉埃娜目不转睛地望着奥利弗,似乎能从那张人造的五官里挖出些什么来。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清晰如昨,她知道自己本该在那个时候死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上窗台的,只记得那些聚集在脚下的草地和灌木丛,还有那伸手可触的、被晒得发烫的松树枝叶,当时的阳光闷热得要堵住她的鼻喉。
在迈出脚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变得轻盈,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然而随着护士的一声惊叫,莉埃娜很快在混乱的呼声下被拽下窗台。在这之后,她面临的就是封闭的窗门和不间断的监视,奥利弗也在不久后被安排到她身边。
还有她的父母......莉埃娜当然记得他们赶到医院时的表情,也记得他们是如何抱着她哭泣的。她不禁想知道,如果她真的跳下去了,他们在伤心的同时,是否会觉得如释重负?毕竟他们再也不用没日没夜的工作,也不用到处求人借钱了,不是吗?
莉埃娜不知道,只觉得混乱,好像那扇窗是破开这局面的唯一出口。
她看到奥利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像是吸了一口气,依旧注视着她:“你有在好转,莉埃娜小姐,你要相信这一点。”
他的声音缓和了些:“我倒是......希望你能忘记那些,干脆做一个失忆的人。那些你顾虑的、让你难过的,都没有你的康复重要。”
奥利弗说完,微妙地愣了片刻,他摇摇头:“......不,忘了我的话吧。”接着,他从花瓶里拿起一枝蔷薇,莉埃娜的目光也随即落在白色花瓣上。
“但你看,下个月你就可以去花园看这些花了,不是吗?我知道你喜欢它们。”
莉埃娜从他手中接过蔷薇,花瓣因为她的动作而轻轻颤动。奥利弗试图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可以说是蹩脚的,不过,她确实想知道那个花园里都种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模样。
一个月,也就是将近30包的药片,30次的输液,还有至少十多个清醒的夜晚。莉埃娜默默算着,目光依旧放在这朵花上,她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但她决定再坚持一会儿,坚持到亲手摸得到风的那一刻。
“奥利弗,”她将花朵放在一边,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有些饿了。”
奥利弗脸上的笑回来了:“好,我让他们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