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家的地方温馨而整洁。
当伊莉莎带着自己的名字和残留的花香走过步道,穿越扶桑绿篱再站上门廊时,无需敲门便自然有人来迎接她。
"啊,可爱的伊莉莎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长着玻璃猫鱼脑袋的妇人开门,透过她的脑袋能看见身后家居用品和墙纸的颜色,嘴侧的两条触须在说话时不断摇晃。
"我做好饭菜,等了你很久也不见回来,都有些着急了……"
她说得温和,声音却实在是粘腻而冰冷的合成质感,无异于用油腻泛光的手在砧板上搅动鱼肉时所能拥有的声响。
妇人侧过身让路,露出后脑丰满的鳍条,伊西斯却只是停在门廊处,怔怔瞧了会儿膨鼓发尖的鱼吻。
"伊莉莎小姐?"
妇人又唤了一遍,语气略显迟钝。她用空洞的鱼眼回望伊莉莎,疑惑地歪头时内侧的鱼骨也跟着弯曲。
伊莉莎回过神来,点头踏进屋内。
"我、正好有些饿了…"
她尴尬地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妇人。这时才想起自己没有问德尔菲娜是否知道找回记忆的办法。
还是说对方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没有与自己提及呢?
伊莉莎回头,看了眼合拢的门缝。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无论如何,还是等明天再去拜访那位小姐吧。
她们往餐厅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摆了许多雅致茂盛的绿植景观。
挨近客厅时,伊莉莎从视野宽阔的垭口瞧见了正播放牙膏广告的电视,以及一旁被水生植物和漂木环绕的水族箱。
红彤彤的布艺沙发,上下屏包镶嵌着见光浑浊的工业水晶,果篮摆在茶几最外侧,映着电视屏幕的反光。
"伊莉莎小姐今天去了哪里呢?"
"我、呃。"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了个勉强也对的答案:"我去了德尔菲娜小姐家。"
脚步声猛地顿住了。
伊莉莎跟着停下,她瞧见妇人银而泛红的脑袋随身体慢悠悠转过来,眼珠不断冲自己上下晃动。
"你怎么可以和那户人家来往呢?我想想都觉得害怕,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其实德尔菲娜小姐待我十分友好。"
"我亲爱的伊莉莎小姐,但那个女人是肉屠夫的女儿啊!"
"肉屠夫?是说她爸爸吗?这确实令我有些想不到,毕竟那位小姐似乎很爱养花,举手投足也十分优雅。"
"你可千万不能被她骗了!"
妇人凑近了一些,呆板得令人发毛,干巴巴地警告道。
"肉屠夫养出来的女儿,都是杀鱼的好手。"
伊莉莎勉强应了一声,没再与她唱反调,只是趁这个机会顺势往下说:
"事实上,我今天误闯了德尔菲娜小姐的花园,忘记了许多事,她替我指了回家的方向…"
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猫鱼,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淡蓝色光泽的双手,用力攥住女人的肩膀。
很滑很滑,因为激动而不断摩挲时,能感觉到鱼鳞来回搓揉时掉出的胶质体。
"你也忘记我了吗?"
伊莉莎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是格拉斯呀,小姐。那个贱人怎么能让你忘记我呢?"
妇人扇动着鱼鳃,急切地嘀咕着。
"你给予我冻干和活饵,帮我调整理想的水温和偏好的水质,还会细心挑选含有维生素补充剂的鱼食……"
"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
伊莉莎连忙说,以免妇人没完没了:"我已经饥肠辘辘了,我们去餐厅吧。"
格拉斯不再说话,往前走时担忧而不安分地揪起了鳍条,每一步都用四肢映亮周围纹有莲花和茛苕叶的墙裙。
在看见餐桌上的食物之前,伊莉莎确实是有片刻在期待晚餐的。
而此刻,热与香从馊掉的食物一路飘到她的鼻尖,若要论丰盛,这餐乳脂浓郁的空气确实带来了错觉般的酸性幸福。
餐桌意外的大,从主位往下摆着七个餐盘,里面依次是:
咬了半口的苹果、多肉脂肪羹汤、角果植物蒸米、除虫药水、防腐剂、闪粉霜油蛋糕和石珊瑚乳液饮品。
"吃吧小姐,快去吃吧。你肯定是饿坏了。"
格拉斯这时正在流理台前处理一滩掺着余肉的透明积液。
她拿菜刀在手指规模的红肉上切来切去,那块肉因为油腻在桌上到处滑行,但妇人看起来并没有改变方法的打算。
伊莉莎沉默着看了片刻,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事实上?我突然又不太饿了。真的很抱歉,明明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她真挚地表达着愧疚,但格拉斯对此一句抱怨都没有,只是笃定而宽容地将过错全都安在了德尔菲娜身上。
"都怪那个女人,才害你一点胃口都没有。如果小姐你要休息的话,房间在二楼。"
菜刀砍得桌子砰砰响,格拉斯说这话时连头也没抬,只是相当专注地拿手指不断调整肉块的位置,然后再次下刀。
"……"
伊莉莎讪笑两声,迈上楼梯前特地去客厅里拿了颗苹果。
二楼很宽敞,漆色温情而不紊乱,安了硫酸铜玻璃的窗户半敞着,风把窗帘吹得飘逸鼓胀。
菜刀声仍旧在响,偶尔也有苹果的咀嚼声。这个至少离腮帮子更近。
伊莉莎走向粉红色的梳妆台,这下终于能看清脸了。她坐下,在各类星星发夹和糖果贴纸中望向边缘有些起雾的镜子。
眼前是一个面色惨白的黑发女人,一个与周遭用作装饰的、略显甜腻的粉红色极不匹配的黑发女人。
看起来摇摇欲坠,有些营养不良,一双眼睛盛着灰而脏的绿色。
伊莉莎不太确定地转动着这双绿眸,虹膜偶尔会在视线游移时,像鱼鳞一样呼吸起伏出软银质感的偏光。
她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抿着唇起身,略微出神地离开了梳妆台。
拢着纱幔的公主床又大又软,角落放了一些健身用的运动器材,垃圾桶里只有几张笑脸泛皱的水果软糖包装纸。
很普通的房间,带着老旧而充沛的温馨,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无人在意的世纪末,一个只有周期性壮丽的公元前。
啪嗒。
窗户似乎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
伊莉莎抬头去看,是先前在枝梢见过的那只蓝耳丽椋鸟,只站在窗口却并不进来,相当温和地啄过一遍玻璃后便不做其他了。
"怎么了吗?"
伊莉莎好笑地问,看向它金色的眼睛。好有灵性的鸟儿,见了人也不怕。
女人伸手,想要抚摸蓝耳丽椋鸟的羽毛,对方却忽然仰起脑袋,扇动起金属蓝的翅翼,急切地啄了啄她的手腕。
"好痛!"
伊莉莎不解地缩回手,眼睁睁看着椋鸟飞远。
她凝视着在黑夜中逐渐消隐的小点,正要收回视线时,眼际却被肉色给淹没了。
身体畸形、四肢如爪的邋遢男人在步道上快速爬行着,他的身体同墙一般高,在昏暗的夜色中囫囵张望了一会儿,便动作灵敏地撞进了德尔菲娜的家。
"……!"
女人屏了一瞬呼吸,而后便立刻转身下楼,往门口的方向跑去。
是出于德尔菲娜今天的友善行为也好,是同为面容俱全的人理所应当般的存惜亲近也罢。
总之伊莉莎咬定自己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怪物闯进她家却无所行动。
由于过于迫切,女人甚至没发现不知何时菜刀的砍剁声已经消失了。
她经过餐厅时,所有食物都被吃了一半,看起来湿哒哒的。
她经过客厅时,电视频道开始在牙膏广告和鱼食广告之间来回切换,从频闪的洁白的牙齿反复变成鱼类空洞的眼珠。
她一路跑过走廊的绿植景观,潮湿的空气扑在叶片上,冒起密密麻麻的水珠,就像鳃丝在溶解氧。
开门时看见了正躺在地上痉挛抽搐的格拉斯。
"啊!"
伊莉莎下意识轻而细地叫了一声,但很快就把这种惊恐给憋回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很害怕。
她把妇人搬回屋里,急切地看了会儿远方毫无动静的房屋,又不太确定地低头注视格拉斯虚弱挽留的双手。
格拉斯看起来就像被盐搓洗过一般。
"我、我先把你丢浴缸里行吗?"
伊莉莎纠结地询问着,发现攥住自己双臂的力道大了不少。
格拉斯空洞地注视着她,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
赶到时,那个怪物正在啃食家具。
伊莉莎眼看着那些壁画和红彩兑酒瓮在一声高于一声的怒吼中被挠花砸碎,而德尔菲娜却只是背对着大门,静悄悄地观看这场灾难。
她赤脚站在破碎的家具中,墙垣断裂夹带起的阵风贴紧了露背装的裙摆,那只趴伏在女人脊骨上的银色巨蛛便受惊般牵动起骨骼,攀爬蠕动了片刻。
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伊莉莎短暂地松了口气,看着德尔菲娜即便在黑夜中也依旧柔亮如绸缎的长发,几步上前攥住了女人的手腕。
"你怎么呆呆站在这里啊?"
她只来得及低声呵斥一句,便因为惊讶而顿住了——因为不太确定自己抓住的这个人是不是德尔菲娜。
"…是你。你怎么来了?"
黑发女人转头,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很久才反应过来似的,眼尾轻而缓地漾起笑意,恍悟了。
"啊,是因为担心我吗?"
那些鳞片不是妆容,而是实打实的嵌在皮肤上的。伊西斯噤声想着,攥着对方手腕的动作不由轻了轻。
她抿唇看向卸妆后的德尔菲娜。
实际肤色比银叶草还要白一些,整个人连同五官都显得特别淡,此刻穿着素黑色的纱裙,简直像一抹事不关己的鬼魂。
于是伊莉莎诚恳地点了点头。
"确实是有些担心你,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担心,他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啊?"
太阳穴跳得突突泛疼,打砸声忽然停了,男人开始朝她们这边龇牙咧嘴地呼气。
怎么办?
鬼使神差的,伊莉莎看向了被蓝耳丽椋鸟啄过的那只手腕,她用力攥了攥,而后下意识抬起手来,闭眼伸向猛扑过来的男人。
"……"
"……"
"……"
有发生什么吗?
不知道,游离肌和胸膜都因为兴奋,像被剥开的果皮一般疼。
过了许久,伊莉莎睁开眼,发现男人不见了,而手腕上多了一道正在流血的割痕。
"他、离开了?"
女人有些愕然地问。
"对的,他已经离开了。"
德尔菲娜牵着她,走进一片狼藉的房屋内,翻出医疗箱给女人上药包扎。
"你的勇气令我钦佩,但下次请不要再来阻止这种危险的事情了,别让这么健康的身体陷入险地。"
"不来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伊莉莎不赞同地说。尽管自己跟这个人其实没什么深重交情。
"不知道啊。"
德尔菲娜回答道,低声笑了。
她轻柔地包扎完伤口,捧着女人的手腕摩挲打量了好几遍纱布,确认没问题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来。
"但愿意救我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知道了,今晚你怎么休息?"
"……别担心,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
德尔菲娜抬头,冲她扬起笑脸。
真是特别难记住的五官,如果不像临摹般一遍又一遍仔细察看,对这个人的印象就会比水和雾都更快从脑海中溜走。
"……"
伊莉莎抽了抽嘴角。
真是礼尚往来的答非所问啊。
"你拼命跑来救我,我说不出有多感激你。"
德尔菲娜面向残破不堪的家具,那只银蛛不知何时爬到了脖颈的位置,胫节像舔舐母乳那样蜷缩在颈侧,把皮肉绷出纤细的青色。
她若有所思:
"如果愿意的话,明天可以邀请你来家里吃顿便饭吗?"
"当然,这没什么不好。毕竟我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你。"
"好啊,我会知无不言的…"
伊莉莎起身,本想再多说几句,忽地想起了妇人倒地抽搐时的惨状,于是又匆忙道别。
"我得先走了,那个——"
她不确定地想了想。可实际上德尔菲娜早就趁这会儿沉默的工夫神游天外啦。
"家里有鱼还没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