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播种期 第3章 用餐

一夜无眠。

天还未亮便听见了窗外的声音，节奏很规律，似乎是有人沿着步道在慢跑。

伊莉莎无意窥视别人的生活，但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但凡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吵得她一晚上没睡着。

不过昨晚是不正常的。

那个怪物……姑且叫他德尔菲娜的爸爸好了，若非自己亲眼所见，那样大的打砸声，从这里居然半点声音都听不到。

而她昨晚告别德尔菲娜匆匆赶回去后，才发现格拉斯已经从浴缸里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正要往外走。

好说歹说才在对方一句句快要洗脑的“肯定是那个女人蛊惑了你”、“怎么可以管别人家的家事”中把她劝回了屋。

心好累。

伊莉莎叹了口气，拉开窗帘想要看看风景，舒缓下一夜没睡后酸痛疲惫的眼睛。

穗序木蓝如涌动的绿河，蛇莓则是缠绕其中伸得太长太长的桅楼，在啁啾鸟鸣中平铺起叶片的阴影。

虽然不算很美，但却实在是令人安心的景色。

女人想，视线一寸一寸往前移，直到看见晨光下戴着耳机慢跑的德尔菲娜。

穿着黑色运动内衣和红褐色外套，脸上一点没有受惊或被琐事困扰时该有的疲糜神态，看来她昨晚休息的不错。

＂……＂真是强心脏啊。

伊莉莎没有张口唤住她，只是把身体慢慢往前倾了些许，趴在窗边凝视女人被晨光拉起的纤长影子。

像是已经跑过好一段时间了，她的脸颊浮着抹清淡的红晕，对黑发的编法则是伊莉莎从未见过的，是粗略看也能明白的精心。

喜欢养花、擅长运动、情绪稳定、待人温和。

伊莉莎片面的总结着，直到德尔菲娜在她心中的形象逐渐从一抹散漫飘忽的雾，聚拢成了一个热爱生活的、更加脸谱化的经典角色。

女人离开窗口，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趁现在努力睡一会儿。

……

格拉斯似乎不在家。

伊莉莎有些踌躇地给水族箱里的几条玻璃猫鱼喂了活饵，又检查过水温和PH值，然后才穿过扶桑绿篱出门，前往德尔菲娜家。

一路上都很安静，偶尔能在爬满植株的下坡瞧见几只浅睐的猫，可惜的是昨晚的蓝耳丽椋鸟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样忐忑的心情直到叩响那扇雕花大门，然后看见出来迎接的黑发女人——相比起昨天堪称灾难的混乱，如今整个房子都已经焕然一新了——才算有所缓解。

＂来得正好呢，我也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德尔菲娜轻飘飘地倚靠在门旁，笑着注视伊莉莎走进来，再静悄悄关上门。

＂好神奇…＂

女人打量着精巧整洁的家具，转头看向德尔菲娜那张温和的笑脸，却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因为有点像揭伤疤…

窗台上摆着一排生机勃勃的矮棕榈，中午时分的阳光特别好，光影从叶片边缘延伸变幻到餐桌前，仿佛突堤与波浪的吻。

伊莉莎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纱布，餐厅里光照充沛，出门时天气也温和，理应是不该觉得冷的。

可此刻掌心摁在晒得暖烘烘的餐桌上，她却感到自己正在挤压一捧冰冷的、掺着骨疽和褥草的钙质沉积土。

隔着皮肉，脉搏像痉挛的水母那样弹跳发颤。

为什么……

＂不先坐下来吗？＂

德尔菲娜笑盈盈问道。

女人回过神仓促应了声，拉开那张雕有鎏金双犀牛角和鲜花的椅子坐下，心情却还是因为困惑而稍感不安。

她决定尽量把注意力放在摆设上，等酝酿好要说的话又或者德尔菲娜先开口。

桌子中央摆着烤蓝的玻璃花瓶，水位偏上，里面插着五六根瓣与蕊被拦腰截断的绿茎，底部已经开始泡得发烂了。

花瓶的阴影下还罩着一个肉色的、没看出有什么用处的迷你人形摆件。如果要伊莉莎多句嘴的话，她觉得这东西不适合摆在餐厅。

＂今天跑步时，其实我有看见你。＂

德尔菲娜先是为她递上刀叉，然后才把一道道摆盘精致的餐点端到面前。

＂那时候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现在也没有好多少……于是我就准备了安神的鱼头汤，你可以尝一点。＂

伊莉莎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只是将眉眼缓和了些，好让那双觅光凹陷的绿眸能折射出几分受宠若惊来。

＂你费心了，我……＂其实是想来问问是否有什么恢复记忆的方法。

然而面对眼前鲜美浓郁的鱼汤，热气腾腾的酥皮糕点，还有淋了蜜汁的肉排，她又觉得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于是便改口道：＂我一定会努力都吃完的。＂

＂那是自然，毕竟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啊。＂

德尔菲娜说得理所当然，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暴露出的信息，撑着下颌有些走神了。

＂我喜欢吃的？＂

伊莉莎惊讶地反问，但女人只当作没听到，幸福而憧憬地放空目光，将紫眸粘在她舀取鱼汤的瓷勺上。

＂熬了好久呢，起初还在砧板上活蹦乱跳的，做菜真的是个力气活呀。＂

＂啊？嗯……德尔菲娜小姐不吃吗？＂

＂是呀，我没有吃午餐的习惯，但又实在想用这么好的天气来招待你——地被和身体都被晒得暖洋洋的，走过来很舒服吧？＂

伊莉莎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在注视下低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勺子里的鱼汤。

没有腥味，香气馥郁，但喝起来会有点太甜。

她又尝了尝酥皮糕点和肉排。

都有点甜过头了。

她看见德尔菲娜幅度细微地放松身体，把双臂轻轻往餐桌上倚，这会儿看起来像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等她将刀叉对准肉排并咀嚼时，德尔菲娜连同脑袋也懒洋洋地趴下去了，枕着双臂堪堪露出半张脸，可怜地注视自己。

伊莉莎抿了抿唇，舌头迟疑地含着酥皮糕点里的苹果内馅，忽然觉得德尔菲娜是在聆听她的口腔摩擦声。

她咽下去，打算说些什么。

＂德尔菲娜小姐有晨跑的习惯吗？＂

＂嗯，早上运动一下会很舒服。＂

＂哦。＂

完蛋了，根本不知道聊什么。

＂你呢？昨天回去是不是被格拉斯唠叨了？＂

＂姑且算吧。你怎么知道？＂

＂啊，意料之中。其实我知道的还挺多…可是格拉斯她真的管你太多了。＂

＂会吗？格拉斯对我挺好的。＂

＂依我看，她就不应该出现在你家、或者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那么你究竟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呢？

我为什么会在一颗李子中醒来？又真的是因为误闯进你的花园才会失忆的吗？

不知为何无法问出口。明明心情是恼怒的，可挟带着郁闷的沉默，看上去竟有点像双方默契的闭口不谈。

阳光诡谲地偏移着，阴影像腐殖土在食物之间交相屈膝，那原本蜜一样甜的色泽逐渐在口腔中变成某种冰冷而干瘪的材质。

品尝不出、难以下咽、又拥有痴呆般的轮廓。

＂德尔菲娜小姐，你和格拉斯之间是有什么矛盾吗？＂

＂矛盾？应该没有吧？我只是经常不满意照顾你的人是她而已——请就叫我德尔菲娜吧。＂

＂啊、好……＂

＂不用在意这些事，你很快就都会知道的。＂

＂话虽这么说，我也想尽可能多了解她。你觉得格拉斯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

德尔菲娜难得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轻飘飘地移开目光投向绿植，无所谓道：

＂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