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着,蜷缩着。
发生什么了?地方柔软逼仄。
很难动弹。颈部酸痛着弯曲下垂时,手脚也不甘心地跟着往外撑探,触感很奇妙。
越是向下,鼻尖就像是越发挨近温暖而腥味浓郁的一颗囊。
于是她更加用力的摆动四肢,仿佛身体是随水泊涌的桨,激荡着往谁人猩红色的胯部线条掌风使舵。
咀嚼声。议论声。越是摇晃越能听到囊外的动静。不是水声,是香甜的咀嚼声。是仿佛很多人参观围产期标本的议论声。
她有些慌了,而且很饿。这颗囊正在不断地收紧,挤压她的空间。
于是她撑起双肘,仿佛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四肢,咬着牙努力而空洞地往外爬。
水果的酸味很清晰。直到半个身体都被滑烂的感觉包裹着,才开始像扩张产道那样殷切地扒探。
真是……熏得想要呕吐。
然而越是想要呕吐,喉咙就越是感到被酸苦的水堵住,她逐渐意识到这样难以呼吸,往外扒的动作也更利索了。
一直扒、一直扒。
某一刻这颗囊终于像被撕掉的果皮那样松软开来,眼前迎来刺眼的光亮,她同堆叠着瘫倒的果肉那般掉落下来。
"咳…咳咳!"
女人支起身体,急不可耐地咳嗽着。
她用掌心包裹着下巴,直到指腹掐住了两颌,呕吐的感觉随嘴唇嗡颤不断消退,才疲惫地侧身躺下。
浑身都滚烫而湿漉。
她模糊地凝视被压着瀑开的黑发,身下是松软的草地,那股温暖而满是腥膻的气味不再裹挟她……
女人咽了咽唾沫,终于有力气去回顾自己掉落的地方。此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她完全能接受那是多么模样丑陋的恶魔。
——但不是。
她倒在一棵高大异常的李子树下,包裹她的地方只不过是一颗果肉外翻下垂、还在不断淌汁的李子罢了。
"……"
女人讶异地眨了眨眼,转身平躺着注视多产的树荫,从绿隙分娩出的阳光像上涨的水源,不断哺育着她的眼睑。
她很快就有了想要打饱嗝的冲动。
饱腹感在体内凝固冲撞,她开始思考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开始聆听鸟鸣,开始困惑自己是谁。
什么也想不出来。
于是她闭上眼,平静地呼吸了片刻,意识第三次指使身体站起来时,才真的缓慢又不情愿地扶着分叉的枝条站了起来。
春季在眼际翻滚鸶飞,当她真正放眼四周时,身体因支力不稳轻飘飘地歪了歪。
那棵李子树消失了,更准确的说法是不断坍塌浓缩成囿身土壤的树苗。
取而代之的是色彩浓郁的花园,天外是朦胧的雷与雾,身体变得干燥又温暖。
女人谨慎而迷茫地迈步,她途径许多鲜妍茂密的花朵,就像不断路过一个持续而规模具体的秘密。
这条路很长,她却是跟着修剪枝叶的声响而在交织的岔路中分辨前进的。
一直走、一直走。就像那时被包裹着不断扒开宛若胎儿皮脂的蜡状物时,她也在逐渐耳清目明的前进中看见了尽头。
黑发紫眸的女人拿着园艺剪刀,明明正愉快地摩挲花叶的轮廓,看起来却像在打量一条磅秤上的玻璃猫鱼。
"……"
她犹豫了片刻:"请问?"
"是迷路了吗?"
黑发女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她微笑着放下剪刀,走近时才愈发看清眼睑两侧光彩生动的碧蓝鳞片,还有被额前碎发遮掩着自眉骨中间延伸向鼻根的淡色阴影。
好夸张的面妆。
她真心这样以为。直到眼前的黑发女人向她伸出手,友好地说:"我是德尔菲娜,这里是我的花园。"
"你好,我……"
她镇定而轻柔地握了握德尔菲娜的指尖,言语却显得有些窘迫。
"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啊,这不打紧。忘却在这里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
"嗯。经常有人误闯我的花园,也经常有人忘记自己的来处。"
德尔菲娜抬起手,指了指女人来时的方向。这让她无话可说,只好默认。
不然呢?其实我是从一颗李子里掉下来的?
艳丽的、说不出名字的花枝同迷雾缠绕在一起,将分叉的路径逐渐隐去。
"那是用囟门夹着肉糜养出来的花,花香会让人记忆消褪。"
"那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你每天都需要修剪它们的话,也会有遗忘的风险…"
"这正是我养育它们的目的啊。"
德尔菲娜捂着嘴笑了。这时她才不情愿地发现那张面容上的鳞片可能不是妆造,因为此刻它们正随笑靥而熠熠蠕动,从眼睑逐渐往颧骨甚至更下方爬去。
"我见过你,知道你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去。来吧?"
德尔菲娜牵住了她的手,转身时露出了背上乖巧趴伏的银色巨蛛。
她们穿越花园来到屋子里,精致而宽敞的摆设布局让女人几乎是暗存怜惜地屏住了呼吸。
明明忘却了姓名,大脑却能在看见这些东西时坦然流露出信息。
她踩着用四□□说图案编织而成的地毯,长廊两侧从左到右依次是《圣依纳爵·罗耀拉的奇迹》和《贝里公爵的豪华时祷书》壁画。
前者满是被邪灵附体后衣不蔽体仰躺受罪的人,上翻的眼白或是凝视婴儿,或是瞪视画外的探访者。
后者仅是面容餍足相拥欢笑的年轻人,庆贺着在基督祝福下逃离被恶魔附体的命运。
越往前走颜色越暗淡。
直到圣依纳爵鲜亮的衣襟被黑白的罗兰所替代,为爱发狂的赤身**的青年在乡间横冲直撞,举着一具尸体击杀四散逃离的人们。
直到基督的面容也被戴着镣铐的**病人所替代,他们神态扭曲地趴在干草堆上,如同受惊般将壶里的污血泼向窗外的窥视者。
色彩就这样一直消隐,在彻底离开这条长廊之前,女人看向门旁的基台。
那儿摆着一只红彩兑酒瓮,画中发狂的赫拉克勒斯与惊恐的妻子宛如对跖点,他正欲将自己的孩子扔向一堆破碎的家居物品。
她们推门而出,大门外摆着座怒目圆睁相互击打的雕像,一人哀嚎着用戴枷的脚踩踏向另一人的面容。
女人抿了抿唇,看向心情颇好的德尔菲娜。后者注意到了,以为她是想问这座雕像。
"是我很欣赏的一位艺术家,她的作品情感很饱满,对吧?"
"……大概吧。你真有品位。"
德尔菲娜只是笑。
她伸手指向唯一一座粉红色的屋顶:"那儿就是你的家。天快要黑了,我不能出门,你可以自己回去吗?"
"嗯,当然。擅闯你的花园已经让我觉得很愧疚了,不能再麻烦你了。"
女人往外望了望。宅邸外十分静谧,步道两侧的地被景观布满了穗序木蓝和蛇莓,距离很远才能看见两三座样式精美的连套式私人住宅。
她向外走去,犹豫片刻后回头:
"你知道我的家……那个,我想请问你,是否也知道我的名字呢?"
德尔菲娜因此定定注视了她片刻,直到把女人看得几乎发毛,才淡淡地移开瞳心,看向停在枝梢上啄食羽毛的蓝耳丽椋鸟。
你是肉。
女人诧异而隐晦地摸了摸耳朵,她总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但德尔菲娜并没有张嘴,反而是那只蓝耳丽椋鸟一直在尖锐地叫唤。
你是肉。
来了。来了!很像在李子内听见的咀嚼声,牙齿不断咬开包裹着充盈汁水的果皮,索然无味地用舌苔滑动着让味蕾前进。
你是肉。
她倒退了一步,德尔菲娜终于出声了。
"你吗?你是……"
"伊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