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到地府后,宋裕径直去了无影界,这里又送来了一堆碎魂,等着他处理。
这次没有熟人,他翻着生死薄,熟练地束好一缕又一缕的魂魄。
包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开口道:“想不到你还挺有契约精神,我以为你跟妻子难得团聚,免不了要多叙叙旧。”
宋裕冷冷淡淡,“挣钱要紧。”
“你给她挣那么多钱,有没有想过,她能花到什么时候?”
宋裕片刻不停地工作,耗费了大量精力,这会儿手都有些颤抖,很像以前做完一台几十小时的手术的状态。
“什么意思?”
“钱这东西,有命挣,没命花,那不就遗憾了么?”
宋裕猛地转身,紧紧盯着包呈,“她怎么了?”
包呈轻笑一声,“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始终没提过我会在这里待多久。”宋裕说,“碎魂是执念和怨念所致,我的灵魂完好无损,说明我没有受这些影响。”
“你很聪明,想想就能明白。”
“那么留我在这的,要么真是你所说的九天神佛,要么……就是你的私欲。”
“诶,可别瞎给我扣帽子。”包呈换了身中山装,不知道要去见什么人,连发丝都精心打理过,颇有幅民国公子哥的做派,“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我能把地府这些小鬼头收拾好就不错了。”
“那就请多给我一点时间。”宋裕放软了语气。
“你放心,你能力过硬,又是劳模,我可舍不得这么快放你走。”
“你要去人间?”
“嘘,低声些,这可不光彩。”
包呈整了整衣领,“我去见一个人。”
“你的衣服恐怕不适合人间的年代。”宋裕提醒道。
“没关系。”包呈说,“我只是去人间,抓一缕飘散的魂魄。”
宋裕指着最后一具魂魄中的缺口,“是她吗?”
“是的。”包呈笑道,“难为你拼了这么久,最后还发现缺斤少两。”
“什么样的魂需要阎王亲自去人间抓?”
包呈转身就走,留下潇洒的背影,“自然是我爱人的魂。”
宋裕神情微愣,垂眸看向躺在掌心的生死薄,最后那一页是一个百岁老人的生平。
老人名罗月姝,生于战乱年代,安息于和平年间。
在她的百岁生平中,没有一个叫“包呈”的人,倒是有一个出现在她18岁那年的“无名氏”。宋裕仔细查看了罗月姝的人生轨迹,发现有一些地方不太连贯,那段有关于她和“无名氏”的经历,应该是被凭空抹去了。
林珰按部就班的生活并没有因最近的一些灵异事件而改变。
但是她开始尝试自己准备午饭带去公司,这让长期跟着她办事的下属们惊讶不已。
“上了年纪了,得注意养生,你们不懂。”林珰如是说。
中午吃饭,林珰见到了请假好几天的罗安逸。
“你曾祖母的后事定了吗?”林珰问道。
罗安逸打开饭盒,挑给她一块煎牛排,“吃点好的吧你。”
“我得慢慢来,做饭是个技术活。”林珰说,“时间定了给我说一声,上个月见老人家最后一面,答应了她,要给她的墓前献上一束红艳艳的玫瑰。”
罗安逸笑道,“浮夸。”
“你这名字还是老人家给你取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不怎么安逸啊。”
“家里最近因为遗产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我还怎么安逸得起来。”
“要不先去我家住几天?”
“算了,自从宋……”罗安逸顿了顿,“能提吗?”
“提啊,咋不能提。”
“你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不然能怎么办?我还能殉情不成?”
“宋医生是**,命不该绝。我太奶奶那是寿终正寝,也算是喜事了,我理应比你更放得下,不必担忧。”
“嗯,无论如何,活着的人得好好走下去。”
几天后,林珰果然抱着束艳丽的红玫瑰出现在了罗月姝的葬礼上。
她行事向来叛逆,跟罗安逸又是十几年好友,罗家人也不好说什么。
等到吊唁的人都去吃席了,林珰才上前,献上红玫瑰。
她屈膝蹲在墓碑前,“太奶,您可是老罗家第一个百岁老人,当年那些欺负你的人都被熬死了,开心不?潇潇洒洒地去见孟婆吧,了却前尘事,下辈子,希望您能一生无忧。”
话音刚落,墓前的玫瑰花瓣忽然片片掉落。
“这花什么质量?”
身后起了一阵风将花瓣扬起,绕着墓碑转了几圈,然后缓缓落下。
林珰现在对鬼神之事格外淡定,“老人家显灵了?要不再出来见见您那郁郁寡欢的曾孙?”
“你就是林珰?”
回应她的是一个带着笑意的清爽男声。
林珰回头一看,身穿黑色中山装,梳背头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初次见面,林小姐,你的丈夫在下面,一切都好。”
“……”她记起这声音了。
林珰板着脸,“阎王好雅兴,来人间遛弯呢?”
“是啊是啊,地府太无聊,还是人间有意思。”
林珰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难不成你是来抓我的?”
“那不是,时机未到。”
“那请问你是?”
“见一个故人。”包呈抬手指向墓碑上那张年轻时候秀美的脸。
“行,那不打扰你叙旧了。”林珰起身要走。
“慢着。”包呈说完,掌心托起一团青白雾气,“抱歉了宋小姐,你得帮我一下。”
雾气朝林珰奔去,撞散了她的意识。
包呈扶住她软倒的身子,让她稳稳当当地靠在墓碑上。
“月姝,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就把这孩子带回地府去了。”
一缕残魂幽幽地飘到了林珰身前,试图护着她。
罗月姝的魂魄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样子,和包呈记忆中一样,没有变化。
“你终于肯见我了。”包呈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执着于找我?”
她的记忆早就被他亲手消除,包呈淡淡开口,“你不该在人间停留了。”
罗月姝拧起秀气的眉头,“你是地府的人?”
“嗯。”
“再给我些时日。”罗月姝说,“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等我完成了,我就去投胎转世。”
包呈压抑住喉头的酸涩,“忘记了什么?”
“临终前我翻到了上个世纪写过的信。”罗月姝说。
“我在找一个叫陈司延的人。”她说,“信里面,我们约好要在和平年代的外滩,见一面。”
“他死了很多年了。”包呈直截了当,“早就投胎了。”
“是吗……”心里一直牵挂的事就这样被下了结论,罗月姝忽然觉得有些空洞,“看来,活得太久也不一定是好事。”
包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罗月姝的魂魄在一点一点变老,她自己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就送走了很多人。”罗月姝仰头看向湛蓝天际,“爱人、仇人、以及一些过客。”
“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陈司延,是个军人。”罗月姝说,“我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死去的。”
“他死得并不痛苦。”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罗月姝的背脊也逐渐佝偻起来,直到变成她临终前的样子。
美丽的容颜已逝,苍苍白发,皮肤枯皱。
她步履蹒跚地朝包呈的方向走去,“麻烦你,带我去地府吧。”
包呈伸出手,“我扶你。”
罗月姝犹豫着将干瘦的手放到了包呈的掌心。
“陈司延,转世了吗?”
包呈牵着她,步伐放得很慢,“他没有转世。”
“那岂不是下辈子也见不到了?”
包呈笑了,“没关系,下辈子你就会忘记他了。”
“说的也是。”罗月姝温柔地看向包呈的侧脸,“为什么走了许久,我们还在人间?”
包呈握紧了她的手,“月姝,再让我陪你走一段路吧。”
林珰定定地看着前面那一双影子。
她其实早就醒了,包呈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
最后是宋裕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来了。”
“嗯。”
林珰再次看向包呈他们离去的方向,那里一点影子也不剩。
“宋裕,我总觉得……有些难过。”
宋裕的眼神却落在了她的脚踝上,眉头紧皱,“脚崴到了?”
不说不要紧,一说,林珰才感觉到脚踝处传来的尖锐疼痛。
“嘶。”
宋裕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这不是宋裕第一次背她了,林珰刚进公司,为了拼业绩,应酬一个不落。她酒量好,公司那些老外就逮着她灌,每次喝多了酒,都是宋裕把她背回去的。
后来她跟宋裕都成功升职加薪,不再为生计和各种贷款发愁,林珰也逐渐减少了应酬。
她记得最严重的一次,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宋裕彻夜照顾她,给她买药,准备清淡的吃食,帮她清洗身体,林珰还记得他把暖和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胃部,温柔地按摩着,缓解她的难受。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责怪的话。
这些事,也都是宋裕死后,林珰才慢慢回想起来。
宋裕生前为了保持健康,每周都会找时间去运动,看着高高瘦瘦的一个人,肌肉却很结实,趴在他背上,林珰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宋裕,地府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别,就像是翻版的人间,只不过没有白天。”
“你们会经常听到鬼的哭叫吗?”
“不会。”宋裕说,“很安静。”
“阎王是不是活了几百上千年了?”
林珰的身子往下滑了些,宋裕的手兜住她的膝弯,抬了抬,“我不太清楚他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可以转世?”
宋裕脚步微顿,“你希望我转世吗?”
“嗯。”林珰说,“承载这一世的记忆却一直呆在地府,我觉得是件很残忍的事。”
“可能时机未到吧。”宋裕说,“不用担心我。”
“这周开了年终总结大会,我又加薪了。”林珰汇报着最近的情况。
“恭喜。”
宋裕知道她从小苦到大,对钱一直有执念,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要那笔抚恤金。
“林珰。”
“怎么?”
“这周有没有好好吃饭?”
“当然,额……虽然我做的不怎么好吃。”
“回家我教你吧。”
“好!”
林珰望着他的后脑勺,头发始终是临终前的长度,除了时间,宋裕的一切都停止了生长。
这样下去,也好。
至少……她还能见见他。
·
又是一年将要过去,人间的跨年夜总是很热闹,但地府是一如既往的死寂。
包呈拎了瓶酒去找宋裕,一看还是五粮液,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
古旧八仙桌上摆满珍馐佳酿,包呈把酒当水灌,灌到自己说话都变大舌头,“老宋啊,又是一年过去,你——你有什么心愿?”
“加工资。”宋裕不喝酒,变成鬼之后,口腹之欲也淡了,随便尝了点素菜。
“……你这人哦不你这鬼怎么这么贪钱呢。”包呈大大咧咧地把自己挂在椅子上,坐没坐相,“你们夫妻俩,要是不那么拼命工作,多留点时间给彼此,说不定也没这么多遗憾了。”
“罗月姝的下一世,是怎样的人家?”
“她没转世。”包呈望向无尽黑夜,眼神苍凉,“孟婆说,她不肯走那轮回道,转身跳进了魂灭崖。”
“也好。”宋裕说。
“好?”包呈冷笑一声,“好什么好,明明她的下一世都是大富大贵人家了,她还不要。”
“你怎知道她想要的就是这些?”
包呈不语,再饮尽一杯。
宋裕起身拉他,“你要是实在闲着,就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有的碎魂是近乎透明的?生死薄上也找不到名字。”
“因为时机未到。”包呈晃晃酒杯,“你知道什么叫附灵吗?”
“不知。”
“人间不全是人。”包呈说,“也有半鬼之体。”
宋裕思索着,耐心等他说完。
“半鬼之体,一半魂魄在地府,一半在人间,完成他们的最后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