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在瓦当间移动如晷针,朝露从屋檐坠入瓷碗,荡开的涟漪里浮着蝉夏晾制的桔梗花。
这坐老宅子位于长安路的尽头,远离闹市,也算清净。
桓秋宁抱着一床野蚕丝织成的被子,边走边四处打量。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弹了弹指尖的灰尘。
桓秋宁看着屋内那张湿冷的床榻,自言自语道:“还算不错,至少有个能睡觉的地方了。不过,这张床肯定没有与君阁里的那张睡着舒服。”
他想起从前随母亲游历各国时,他们母子二人也是居无定所。
每当他想家之时,母亲总会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道:“珩儿是不是想家了?你想想看,如果没有随阿娘来到旌旗,珩儿还能吃到如此香甜的梨花酥吗?”
桓秋宁小时候一换地方就水土不服,好几天吃不进去东西,小孩脾气倔,总是哭着闹着要回上京。他从小就念旧,但凡是经过他手的小玩意儿,都会放在小木盒里。
“可是,每一次换床,我都会睡不着。旌梁很好,什么都有,可是我只想玩我的小拨浪鼓,吃婆婆包的汤圆。”桓秋宁委屈巴巴地说。
往往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同他讲一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1]”
那时旌梁正值政权变革之际,许多胡人被困旌梁,无法归乡。
桓秋宁随母亲施粥救人,在客栈内收留了几位大蛮的胡人,他们中有很多人不懂旌梁话,却记住了母亲一直同他们讲的这句诗。
与其饱受思想之苦,不如先安定下来,等待能够重返故乡那一日的到来。
落雪又至。桓秋宁坐在院中,踩着未化的细雪,他仰头看向天边飞过的孤雁。
他心道:“阿娘,珩儿有家了。”
“吾心安处是吾乡。”
*
青瓦托玉屑,红墙披袈裟。
昭玄寺内来了两批人,分别来自凌王府和御史台。照山白站在汐璞前,示礼道:“见过高僧。”
“阿弥陀佛。”汐璞亦示礼道,“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先前宫里已经来人传过陛下口谕,昭玄寺内所有人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照山白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见身后来了人。人未至,声先到:“本王还没问话呢,你倒是捷足先登了。”
众人回首向后,竟见到了朱漆轿厢,八乘鸾驾。八名轿夫捧着颤巍巍的鎏金喜轿,上面侧卧着的人正是凌王殷玉。
乌檀木的发冠咬住了三千青丝,玄色的织金箭袖压着雪貂的锋毛,他转了转蟒皮护腕勒紧的腕骨,丹凤眼尾扫过人群。
“御史台的人一向喜欢给本王擦靴脱舄[2],今儿来的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了。”
听罢,御史台的几位青袍连忙爬过去,跪在轿子旁候着。凌王垂眸一笑,踩着底下的脊梁走下了轿子,他看着照山白道:“这人瞧着眼生啊。”
照山白知道此人来者不善,他谦和道:“回殿下,我乃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中丞,照丞。”
“什么玩意儿?”凌王略过照山白,径直走到汐璞身旁,冷声道:“寒冬十二月,你这寺里怎么有蚊子叫啊?看来是有脏东西,该清理清理了。”
凌王踩着石佛的脊背,歪头道:“来人,把寺里所有人都给本王绑了,拖到这儿来。本王今日心情不错,愿意花功夫跟你们在这磨,一个一个的审,但凡说不到本王的心坎上的人……”
他指了指寺中的菩提树,笑道:“本王要在上面挂人头灯笼。”
汐璞见着寺里的小徒跪了一片,垂目微怒道:“佛门净地,怎可造此杀孽!”
“是吗?”凌王的凤眸弯成毒蛊翁口,瞳孔里沉浮着溺亡的星子。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块鲛绡帕子,蒙在了石佛的眼睛上。
他坏笑道:“佛怎么不曰:非礼勿视呢?把眼睛蒙上,就看不见血了。”
凌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他捏着一位小僧的下巴,温和地问道:“见过这枚钱币吗?看清楚上边刻的是什么字。”
“永安。”小僧吓破了胆子,求饶道:“没......没见过。凌王殿下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求殿下饶命啊!”
“不知道啊。”凌王的眼中流过几分失落,他把永安钱印在了小僧的额头上,歪头道:“杀。”
身边的侍从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小僧顷刻间断了气,死未瞑目。
众人大惊失色,几十张面孔同时褪去血色。有的人吓晕了过去,有的人仓皇逃窜,刚站起来就被利剑刺穿了喉咙,紧接着丧了命。不过片刻,血染佛门,菩提树下横了几具温热的尸体。
菩萨玉像的眉间砂剥落,砸在了满地的永安钱上,混着冷汗渗进了地脉。
照山白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险些跌倒,他看着衣袂上的鲜血,红了眼眶。他走上前,厉声道:“殿下,请您适可而止!”
“殿下!”照山白走到凌王面前,他跪在刀前道,“陛下将永安钱的案子交给了臣,如果殿下将昭玄寺的人杀光了,案子成了无头案,我定会以死谢罪。不如殿下现在就杀了我 ,让我死在诸位僧人前面。”
“你想死?”凌王拎起照山白的衣领,他碾碎半朵枯荷的笑,寒声道:“区区爬虫,也配挡本王的路。”
照山白的眼角挑起午时的日光,他抬头道:“顶撞殿下是我之过,但寺内僧人罪不至死!”
凌王抬脚踢起了地上的冷刀,他刚握住刀柄,便听见血泊后传来了一声,“凌王殿下。”
来人是照芙晴,她带发修行,穿了一身素衣,压着心中的恐惧,快步走来,“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殿下莫要忘了,昭玄寺是国寺,里边的僧人,有曾经的功勋家眷,你怎可滥杀无辜。”
“见过……丽妃娘娘。”凌王收了刀,扔在一边儿,擦了擦手上的血,道:“本王差点忘了,你也住在这儿了。”
照芙晴扶起照山白,护在他身前道:“殿下,请您三思而后行。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犯错?”凌王踩着玉屑,看了一眼照山白,冷笑一声道,“好啊,本王给你个机会,你来审。如果审不出来,本王屠寺。”
照芙晴很少从照山白的眼睛中看到冰冷,像这般刺骨的冷视她更是第一次见。
她握住照山白的胳膊,温声道:“阿姐在呢。”
照山白回握住她的手,点头道:“我身为御史台的中丞,这是我的职责。既然要审人,就得先把线索捋清楚了,揪着永安钱不放,对僧人们下死手,只会徒劳无功。”
他走到众位僧人面前,问道:“昭玄寺的庙会是否定期?每逢庙会,寺内可有专人制作香囊,发与前来参拜的香客?”
一位小僧道:“昭玄寺的庙会每月开放五次,逢朔望及“三八日”[3]。除此之外每逢佳节也会举办庙会,比较固定的是每年的二月初二花朝节,以及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年两次,但是具体的时间会有出入。庙会期间来往香客不断,他们手中的香囊大多是自己带来的,寺内并不提供。”
另一位小僧补充道:“寺外常有寺市,售卖香烛、素食及香包香囊,香客有可能是从附近的寺市上买的。 ”
照山白问道:“你们确定昭玄寺从未向香客们提供过香囊吗?”
众人不敢言。
一位老僧道:“贫僧记得偶有一年,观音诞[4],也就是农历二月十九。卫国夫人在寺内的菩提树下给前来参拜的香客发放了亲手制作的香囊。”
“哪一年?寺中可还有剩余的香囊?”
“记不清了。”老僧低声道,他瞥了凌王一眼,连忙补充道,“记得!贫僧记得!那时候城内出了一件大事,也就是承恩三年!”
“承恩三年?”
照山白道:“依据陆府管家吕思的供状,他第一次在府内下人身上见到永安钱,是承恩七年的端午。受审的下人咬死香囊是在昭玄寺内领取的,里边就装着保平安用的永安钱。”
时隔四年,这样大的时间跨度,像是在欲盖弥彰,又像是在引出些什么。
照芙晴道:“卫国夫人是先帝的长姐,曾为了大徵远嫁萧慎。她出家后入了昭玄寺,先帝便将昭玄寺封为国寺,享皇家待遇。只是卫国夫人现如今游历各国,并不在寺内。”
照山白思索到:卫国夫人不在寺内,这位老僧却将矛头引到她的身上,让此事无人可查,他是在救他们的命,还是……
照山白道:“卫国夫人之前居于何处?”
老僧道:“寺内禅院。”
照山白点了点头道:“查。”
汐璞的表情依旧平静,他垂着目,沉声道:“不可。卫国夫人所居禅院为寺内禁地,不可擅入。”
殷玉在一旁悠闲地转着手中羊脂玉的平安扣,听到这句话,他冷哼一笑,将玉石砸在汐璞身上,道:“好狗可不挡道。呵,老不死的秃子,你把眼皮子抬起来,看看地上躺着的,天上飞的,路边走的,哪个敢挡本王的路。”
见汐璞无动于衷,殷玉微怒道:“本王说,让他查!”
老僧知道这些人是拦不住了,但他还要拦。他紧攥着佛珠,刚要起身,往前冲,一道人影便落在了他的身上。照山白侧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照山白回头向诸位僧人示礼,道:“得罪了。”
而后他对廷尉的人道:“搜仔细了。把昭玄寺内从承恩三年至今所有有关香会的东西全部搜出来,凡有遗漏,与其同罪。”
[1]出自宋代苏轼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2]脱舄:脱鞋,贵族专属; "舄"特指帝王重臣的礼鞋。
[3]三八日:每月初八、十八、廿八。
[4]观音诞:农历二月十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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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