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驿道上马蹄声疾,一队骑兵踏着雪泥而过,惊得路边的枯树震了震枝子。郑卿远带着兵一路飞驰到了烟云山底,路上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歇。
烟云寺外停着一辆马车,里边坐着的人正是照山白。马车外没有候着的车夫,只有一匹瘦弱的老马慢悠悠地啃着干草。
郑卿远下了马,他生怕车里有诈,先用长枪挑开窗帘,偏头看了一眼。
照山白见了长枪上的红缨,知道来人是郑卿远,他假装轻咳了两声,告诉车外人里边只有他一个人。
郑卿远这才坐上了车轼[1],他掀开车帘道:“山白,你受苦了。杜长空昨日托人给我捎了信,说他今日有事,不能来此赴约。不巧我昨日进宫面了圣,到夜里才见到信,让你久等了。”
照山白的气色润了很多,他的身上披着野蚕丝和水羊毛织成的毯子,手里捧着暖炉道:“我没事。逯郡主如何了?”
郑卿远道:“性命是保住了。如果不是雨灵吵着闹着要去给她求情,我是不肯为了逯家人在陛下面前露这个脸的。先前羽林军出了事,要从宫里拿人,他逯无虚横的很,条条框框的卡得很死,事情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眉目,耽误了不少事儿。现如今陛下将逯燕编入了羽林军,入我麾下,说到底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照山白道:“虽然山匪一事是逯毅为了一己私心自导自演,郡主有知情不报之罪,但她在前夜放了受困的百姓,及时走了回头路,她跟逯毅终归不是一路人。令母是红缨将军,以一把红缨枪镇守大徵的西北边境,战功赫赫。逯郡主颇有胆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女中豪杰,他日若是有机会,红缨将军见了郡主,定会惜才的。”
郑卿远愁眉苦脸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毕竟从前是个郡主,军中规矩严苛,就怕她受不住啊!你说我到时候是管还是不管啊?”
照山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想必你还没有见过郡主,你若是见了她,便不会有此顾虑了。”
“当真?”郑卿远回头道,“山白,你是知道的,我就是个做事一根筋的死脑筋。有一个雨灵就够我头疼的了,现在又来了个逯燕。日后左不行右不通,我还不如自个儿请命去母亲的西陇关熬着呢!”
“信我,身边有几位愿意与你吵闹的人,是你的好福气。”照山白道,“今日你想逃离的地方,说不定会是你将来日思夜想之处。”
“我自然是信你的。罢了,此事不再提了。另外刺伤你的贼人已经伏诛,至于那位叫常桀的壮士,今日游街斩首。”郑卿远往马车里瞅了瞅,问道,“怎么没见你府上那位碍眼的‘狗皮膏药’?”
“他留了人送我来此,我也没见到他。”照山白紧了紧身上的绒毯,继续道:“昨夜是他救了我。”
郑卿远看了看照山白身上的伤,又问道:“你身上的伤也是他处理的?”
“是。”照山白点头道。
“他还懂医术?这个人太可疑了,你查过没有?”郑卿远问道。
照山白道:“查过。此人身世干净,他是从裕昌关一路流浪过来的边城孤儿,后来被人卖到了上京的满春楼,被杜卫选中后,献给了陛下。只是......他像是在替杜卫卖命,又像是另有所图。”
郑卿远转头勒马,他没听清,回头道:“他对你另有所图?”
照山白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儿。此人多次容忍自己窥探他的秘密,又多次于危难之中涉险相救,难道他的虚情假意中掺杂了点含糊不清的图谋?
难道他轻浮的言语中竟然有几分真心?
“不知。”照山白浮想翩翩,找不到依据,也给不了答案。
今早城外上了露水,他醒来的时候没在忍冬祠内见着那人的身影,只见到了木桌上用棉帕子包裹着的汤药。
郑卿远道:“山白,此人不可久留。待你回京面圣后,如果时机尚可,趁早除了他,以绝后患。”
“放心,我自有定夺。”照山白回应道。
*
山匪之事了结之后,平阳的百姓依然觉得后怕。为了安抚百姓,逯毅之过多半压在了常桀的身上,他即成了始作俑者,也成了罪魁祸首,官兵押着他游街后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样一来,不仅维护了朝廷的颜面,把大事化小,也让周边临郡的江湖人士不敢在武林中强出风头,枪打出头鸟,这就是个例子。
新上任的太守是前国子监祭酒席净的儿子席力阳,先前任典客[2],近年来边境战事不断,和谈与交往之事大多由边境的守边将军负责,此职形同虚设,席力阳拿着俸禄养尊处优,养的那叫一个膘肥体圆。如今稷安帝让他接了平阳郡太守这个香饽饽,即是扶持早已失势的席氏,也是为了不让临郡各氏族有机可乘。
席力阳端坐在临时搭好的断头台旁,挑着牙缝,翘起了二郎腿。
他看着街市上闹哄哄的百姓,悠闲地道:“这地方官当起来就是舒服啊!平阳真是个热闹地,瞧瞧这些人呜呜泱泱的挤在这儿,也不觉得晦气,摩肩接踵地来看人头落地呢。就是个腌臜货,有什么好看的。”
一旁伺候着的人连忙上前道:“席大人,时候差不多了,该行刑了。”
“哎哟,这日头真好,就是晒得人头晕。”席力阳眯着眼,见刽子手已经磨好了刀,随便扔了个牌子道,“死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宜上路。”
“行刑!”
常桀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人群中飞出了一把弯刀,正是常桀惯用的那一把。
只见两位黑衣人一左一右飞上了断头台,手握弯刀之人看起来不太习惯用刀,砍向刽子手的弯刀由于力道不足,稍稍偏了一些,只划破了刽子手的皮肉,未见白骨。
另一人身轻如燕,他轻掠到常桀身后,拎着常桀身上的囚服,低声道:“你个不讲义气的混蛋,让你走,你反倒来这里送死了。”
常桀猛然抬头道:“是你?”
桓秋宁偏头指了指旁边的黑衣人,寒声道:“你是了无牵挂了,可有人还挂念你呢。别死了,以后跟着我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吧。”
常桀垂目道:“可是我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桓秋宁提刀割断了捆在常桀身上的绳索,道:“以后把这种屁话收一收,有那脑子不如想想明儿吃什么,知道吗?”
“驾——”
一人骑马冲散了人群,来人正是十三。他第一次痛痛快快地骑马,正享受着呢,非要把这威风劲儿给爽够了!
他大喊:“十一哥,我来接人了!”
“热闹啊,好像更有意思了。”席力阳依旧不惊不慌地坐着,他捂着暖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对身边的手下道:“你们不追吗?还他娘的让老子请你们去追吗!”
“追追追!大胆贼人,竟然还有同伙,快去追!”呜呜泱泱地去了一群人,一半往东,另一半往西,分两拨人追了上去。
人已经上了马,一群人跑着追,还没跑出街市就已经撒了气,扶着膝盖一个劲儿的喘。
“老大,咱不追了吗?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领头的人一边喘气一边道:“追什么追,散伙吃饭去吧!”
“那席大人那边怎么交代啊?”
“交代什么?你看他那样像是个当官的吗?打肿脸撑胖子,他就是个来养老的。”
“……”
*
十三带着常桀一口气逃到了烟云寺。寺外香客噤声走着,今年天灾**不断,人人都想沐浴佛光,得神佛庇佑。只可惜众生皆苦,神佛忙不过来啊!
桓秋宁紧跟上来,他拍了拍十三的肩膀道:“挺威风啊,策马从闹腾的街市上抢人,把追兵甩的没了影儿。”
十三笑得满目春光,道:“那必须的。十一哥,咱们当年也是在跑马场上练过马的人,这就是基操。不过,咱肯定没有十一哥你骑马‘英雄救美’帅啊。”
“得了吧你,少揶揄我。”桓秋宁看着常桀问道,“还想死吗,你的刀我给你捡回来了。”
常桀闷声道:“不死了,丢人现眼。”
桓秋宁嗤笑道:“他是不是脸红了?十三,你路上笑他了?”
十三摆摆手,连忙给自己洗脱嫌疑,道:“十一哥,你别给我扣屎盆子,我屁都没敢放,一个劲儿的逃呢。不过,路上遇到了个截人的,还是个女人。”
“喔——女人啊,常桀,你的缘分在等着你呢。”桓秋宁笑道。
常桀愤愤道:“那夜我与她已经一刀两断了,本该再无瓜葛。她今日来救我,我又欠了她一个人情,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恩恩怨怨,这世间最难解的就是‘情’之一字啊。”桓秋宁抱着胳膊,悠闲道。
十三蹙眉皱眼,注视着他,揶揄道:“听听这话说的,跟照家大公子待久了,连‘情’字都悟出来了,妙啊。”
一眨眼的功夫,桓秋宁手中的短刃就架在了十三的脖子上,他歪头问:“嗯?你说什么?”
“哈哈,十一哥,你少欺负我。这个月你的解药还想不想要了?”十三嘴上硬气,手却很老实。他抬起手小心地抵着刀刃,嘻嘻一笑。
桓秋宁看了一眼常桀,冲十三使了个眼色。他问常桀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家的人只能闯江湖。”常桀握紧了弯刀,道:“不知,继续流浪吧。”
桓秋宁摩挲着指腹,他看着驿站上贴着的征兵告示道:“我给你指一条出路。”
“你想让我入伍为兵?”常桀看着告示问道。
“不愁吃喝,以你的实力还能混个小官当当,这不比你喝西北风强?”桓秋宁道,“太平日子不多了,这条路你走走看,或许是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常桀道:“行,我信你。这条路我去闯一闯!”
[1]车轼:车夫驾车地地方。
[2]典客:九公之一,其职责为负责与邻国的文化交流和边境管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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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