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山白醒来的时候,他半睁着眼,见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好软。
这一摸,好像给白团子摸急眼了,一双尖锐的狼牙抵着照山白的喉咙,差点咬了上去。
有人轻咳了两声,白狼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一溜烟跑没影了。它出去围着院子跑了几圈,又钻回了屋内,围着一个人撒泼打滚。
“死马当活马医,竟然醒了?”那人的手背在他的额头上蹭蹭了,紧接着掀开了他的里衣。
照山白抬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虚弱地问道:“你是何人?”
“还能是谁。黑无常,白无常,你看我像哪一个?”
照山白微微偏头,看清楚后,他稍稍舒了口气。
桓秋宁看着照山白腰上的绷带,他这么一动,又出了血。他道:“我第一次给人上药包扎,没想到竟然弄的挺像样。”
照山白病恹恹的,嘴唇像腊月里的白梅,没一点气色,他问道:“这是哪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桓秋宁从后面的桌上端来了药碗,他摸着粗瓷碗,觉着有点儿烫,低头吹了吹,道,“平阳城外,忍冬祠。”
“我知道。”照山白撑着床榻,勉强撑起身子,他背靠右侧釉色清雅的青瓷而坐,稍稍整了整身上的禅衣。
屋里生了炉子,并不算冷,他继续道:“想必此处便是忍冬居士的故居了。我曾听说过康政帝举办的‘忍冬会 ’,其亲自为忍冬寿[1],足以可见康政帝对诗词的喜爱,对才女早逝的惋惜。”
“......早逝?”桓秋宁冷笑一声,道:“过往种种弹指云烟,惊世才女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成了尘土下的亡魂。就像这破屋子一样,爬满了蜘蛛网,路过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哪个丧家之犬的狗窝呢。”
照山白道:“世人凉薄,追名逐利,总是会忘记曾经辉煌的的人,比起传说,他们更喜欢当世的英雄。只是在我看来,功名利禄比不过陋室里的粗茶淡饭,人间真情。忍冬祠虽然无人问津,却成了你我今日能落脚的地方,福祸相依,看来是我们沾了忍冬先生的福气。”
“好一个‘斯是陋室,怡然自得’。诸如此类的话说的一套一套的,照丞,你真让人捉摸不透。”
桓秋宁言罢,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回头一看见白狼正凶巴巴地看着照山白,便唤了一声,“汤圆。”
白狼闻声,委屈巴巴地看着桓秋宁,它哼哼唧唧的吱歪个不停,趴在了桓秋宁的背上,舔了舔他的耳朵。它皱着眉头斜视着照山白,一脸不高兴。
照山白看了看桓秋宁手中的瓷碗,温声道:“我不吃甜的。”
“......?”桓秋宁看了看手中已经温热的药,再看看照山白,心道:这人怕不是伤到了脑子,连药是什么味儿都分不清了。不管了,得先让他把药喝了。
“喝。”桓秋宁把药端到他的嘴边,见他无动于衷,于是使了个花招,他又想逗一逗这个假正经了。
于是,他捏了个勺子,慢悠悠地舀着药,坏声道:“你不喝,是不是在等我喂你?”
照山白二话不说,接过瓷碗一口闷。他紧皱眉头,虽然没出声,但看他的嘴型也能知道,他想说这药太苦了!
桓秋宁盯着他看,他单手托腮,懒兮兮道:“贵公子就是难养活,甜的不吃,苦了也不行。私室简陋,没什么好药材,你就委屈着吧。”
照山白捂着腰上的伤口,深吸了一口气,他轻声道:“谢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桓秋宁是真没听清,他刚才在回头瞪汤圆,想让它消停一会儿。
他转过头,见照山白的手到处乱碰,他道:“别乱动,我可不想再给你包一次。不过,如果你要是非想让我再看一遍的话,我倒也是不嫌麻烦。”
“我说,谢了。”照山白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比上一句还小。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舒服。桓秋宁笑了笑,他揉着汤圆的背后,道:“照丞,你早就发现那个老者有问题了吧?非要当活菩萨,活该。”
照山白听见桓秋宁骂他,他刚要反驳,抬眼就看见白狼恶狠狠地瞪着他,于是心平气和道:“在长亭时,他曾经劝过我,让我早点离开。我想他一定是受人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因逯毅之过身不由己,他虽有错,但罪不至死。”
桓秋宁道:“那你呢,你挨这一刀,就白白受着了?”
照山白浅浅一笑道:“所以我方才说‘谢了’,便是多谢你给我捡回了这条命。”
“我可不吃这一套。”桓秋宁挑了挑眉,“这世间最没用的两句话就是‘对不起’和‘谢过’。轻飘飘的两句话,即洗清了罪过,又还了恩情,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照山白道:“你想如何?我都允你。”
“大恩言谢没有用,你得补偿我。”桓秋宁盯着照山白看,他的手指点了点脸颊,仔细想了想道,“我要你帮我养儿子。”
*
宣政殿。
逯无虚跪在大殿上,哭喊道:“陛下,逯家就燕儿这么一个孩子!逯毅罪过滔天,万死不能偿还他的罪过,不能让陛下了却心头之恨!可是陛下,燕儿要是死了,逯家就绝了啊!求陛下看在老奴于御前侍奉数十载的份上,饶燕儿一命,老奴愿意以命换命。”
殷宣威坐在龙椅上,他扔穿着朝服。天子以素裳为朝服[2],他虽穿了件白布衣,可外面却披了一件销金织成的龙袍,雍容华贵。
“行啊。朕有点乏了,你看着来吧。”
逯无虚双目充血,他的脸色憔悴,巧士冠歪戴着,白丝缠绕。他取下了高帽,老泪纵横道:“陛下,老奴先去一步了!”
眼看着逯无虚就要一头撞到金柱上,张公公冲过去,拦住了他。张公公贴着他的耳边送了一句话,逯无虚听罢,躯体一滞,他抬头,望向了金门外的天空。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
殷宣威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戏谑道:“怎么,又不想死了?你哄朕玩呢?”
逯无虚抿去了眼泪,他爬到龙椅下,跪着道:“老奴有罪。”
殷宣威问道:“你何罪之有啊?”
逯无虚诚恳道:“回陛下,老奴哀哀欲绝,这才失了分寸。死何其容易,可是若是老奴就这么死了,往后陛下跟前无人伺候,这才是大过。”
殷宣威皮笑肉不笑,他转着金龙头戒指,道:“你平日里没少看戏听曲儿吧,这一出出戏,唱的让朕拍手叫好啊!朕本来是打算诛逯毅九族,差点忘了你也在里头呢。你陪了朕这么多年,还算尽心尽力,朕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留你一命。至于逯毅的亲眷家属,以及府上养的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畜生,格杀勿论。”
“陛下,求陛下饶燕儿一命啊!”逯无虚哭哑了嗓子,长声道。
殷宣威道:“不是朕不想给你们逯氏留个后,是大徵的律法不允许。若是人人都向他逯毅一样私养死士,占山为王,搜刮民脂民膏,这龙椅是不是也得留给他坐上一坐啊!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必须杀个干净。”
“陛下,臣有事要奏!”郑卿远卸了甲,大步走进了宣政殿。
见到此人,殷宣威低头看了一眼张公公,神色冰冷。
郑卿远道:“陛下,此次清剿平阳郡山匪之事,家妹擅自前去,臣特来替她请罚。”
“朕听说了。功过相抵,朕可以不罚她。”殷宣威打量着郑卿远,寒声道。
“陛下,家妹之所以能放走平阳郡被困的百姓,是因为逯燕郡主暗中协助,也正是因为有她在,家妹才能安然无恙。”郑卿远继续道,“郑氏家训,有恩必报,所以臣恳请陛下,饶郡主一命。”
殷宣威道:“没想到逯毅这个女儿,有几分胆识与谋略。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既然郑将军替她求了情,就将她编入羽林军,做郑将军的兵吧。”
“谢陛下。”逯无虚与郑卿远异口同声道。
殷宣威点了点头,他困倦地揉了揉额头,道:“朕乏了,都下去吧。”
话音刚落,宣政殿上又来了人。柳夜明穿着降皂褠衣[3],沾了一身白雪。他打量着殿上地情况,道:“陛下,老臣来迟了!”
殷宣威明显不悦,他抬眼道:“你又怎么了?朕又不是明日就退位了,有那么多事情非得今日奏吗?”
柳夜明来的匆忙,他喘了一口气,道:“陛下,多亏有了杜大人协助,老臣查出来了!陆府管家吕思私藏的永安钱,正是来自于昭玄寺。”
殷宣威道:“那就封了昭玄寺,给朕好好查清楚了!”
柳夜明继续道:“臣不敢呐陛下,丑妃娘娘刚入了昭玄寺。况且昭玄寺是国寺,正是前卫国夫人的居所,臣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自个儿带人封了昭玄寺啊!”
殷宣威摩挲着指戒,沉思道:“不知丑妃近日在那儿住的怎么样了,这样你去告诉凌王,就说朕让他查昭玄寺,查不清楚,他就把他的王府搬去北疆,不用回上京了。”
“那杜大人呢?”柳夜明问道。
殷宣威道:“至于杜卫,眼下边关战事吃紧,让他好生操练兵马,把征兵之事在年前办完。”
[1]“为忍冬寿”:为忍冬居士做寿。
* “居士”这个称谓最早见于《维摩诘经》中“维摩诘是菩萨,在家菩萨,故称居士。”
后来很多文人墨客自称居士,表示自谦或者不同凡俗等等。此处“忍冬”为自谦。
[2]取自梁刘昭对于《续汉志》的注解。
[3]官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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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