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非欢一步跨两阶地攀爬窄得只能供他一人通行的楼梯道,一楼、两楼、三楼,第四楼开始感觉尾骨一阵一阵的酸痛,然而是个跟了他几年的毛病,他能毫无破绽地忍着,不影响身体的任何行动。
楼梯道没有照明,但月光使这片昏暗不至于看不清前路,到得六楼,蓝非欢站在走道眺望,眼前一片纯朴街景,远方几处高楼,空气弥漫雨后的味道,凉意泌人心脾。
“师傅,这里。”宏然从身后走过,蓝非欢跟上去,待宏然在门牌九号停下,他把行李包提回手中,让宏然空出手开门。
“你的房间整理好了,东西都是新的,这里水压不稳定,没装热水器,我去烧水给你洗澡,冰箱有吃的,我给你弄热。”
“不用。”蓝非欢脱下连帽外套,内里只是一件简单的无袖背心,“这里的天气不需要洗热水,有啤酒吗?一起喝一杯。”
客厅有一张两人座沙发,顶上灯光是昏黄色的灯泡,照得室内一片温暖又安逸的色彩。
“师傅,你明天就得上班,别喝太多。”宏然给蓝非欢递一只盛了不足一半的杯子,蓝非欢不拿那杯子,改拿宏然另一手上拿的啤酒瓶,就着瓶口喝。
“啤酒而已,不碍事。”
“我弄点下酒菜。”
“不用。”放下酒瓶,蓝非欢把宏然拉到身旁坐下,他侧转身,勾起一条腿置上沙发,身子倾前,与宏然面对面的距离只有一个拳头。
“徒弟,不想我吗?”
“想,每天都想,每天都有给你留言。”
蓝非欢想起这徒弟每天提醒自己照顾身体、保持饮食规律的留言,就忍不住笑,手指戳一戳徒弟胸膛,“你现在看见我,心里想的也只是你留言里的那些?”说着,他掀起徒弟宽大的衣服,把手按在下面那几乎如洗衣板硬实的肚子。
“欣赏你穿制服的样子之前,我要好好看一下你这熬过警校的身体。”蓝非欢想要就做,话没讲完就开始脱宏然上衣,看着眼前光景,他禁不住垂涎欲滴,这放野后的徒弟简直脱胎换骨,从前细皮嫩肉像白兔,现在铜皮硬骨如狼狗,脸蛋也不像从前那样带着点少年的饱满,下巴和面颊线条十分鲜明,如刀刻,顶上比自己还要短的军装头衬托出一对更显刚烈的眉眼。
从前那位只是抓笔翻书、斯斯文文、恪尽职守的小助理已不复存在。蓝非欢也是,脱离从前高处不胜寒的日子,如今在低处任由百川在脚下流淌。
过去的三年仿佛一晃即逝,蓝非欢辞去蓝海会长,和蓝家断绝关系,进入检察院,成为检察官,不顾阻碍往前冲,他熟知商界一切肮脏手段,连续扛上一般官员不敢妄动的大人物,让这些人的声望一宵尽毁,会有怎样的下场?他是清清楚楚,他等的就是这刻,要那些以为他是野心勃勃朝检察长位子迈进的人清楚,他蓝非欢不想要地位,只想出口气,罢了,就退到一个他梦想已久的安逸。
此时安逸就在当下,居然就有些感叹三年好长,这位三年前毅然决然地尾随自己,放下高薪高职和高学业的小助理又是怎么想的呢?
“过得苦吗?”蓝非欢问,抓起宏然的手,摸着掌心和指腹的厚茧。
“苦。”
蓝非欢皱眉,这么诚实的回答令他感到愧疚。
“因为一直担心你。”宏然直视着蓝非欢。
愧疚转为欣喜,蓝非欢把手放在徒弟的皮带扣,“是有多苦?我要检查。”
宏然翻过身,把蓝非欢护在身下,他没把身体的重量放肆压上,而是跟随蓝非欢的引导,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探索。
蓝非欢闭上眼,深深吸气,长长吐气,他已太久没有尝到这么温柔的滋味。
“沙发不好……”他从狭窄的沙发滚落地,带着宏然一起,“这里我要铺个大毯……”
“嗯。”宏然的体温在上升,“我明天就买。”
一声闷雷响,才散去的乌云似乎又要聚集。
一次歇了,宏然从房里拿来两床的毯子和枕头,和蓝非欢一起睡在客厅地上,一觉到清晨。
宏然醒来时,窗外一片模糊,雨势哗啦,蓝非欢还赖在毯子里。
宏然拿来热毛巾替蓝非欢擦身体,仔仔细细,顺便好好检查这幅经历过许多他所不知道的痛的身体。
蓝非欢的烧伤疤痕没有太大的变化,肤色比以前白了些,想是没闲暇在户外晒太阳的缘故,然而一身的肌肉一点没有比以往逊色,反而更精壮,肯定还是天天抽空做最辛苦的锻炼,人是瘦了几圈,似乎吃得没以往好,宏然有些难过,但很快就更有干劲,他一定要想办法把爱人养得和从前一样威武又美丽,万兽之王那样。
“糟。”蓝非欢忽然醒来,“衣服还没熨。”他一瞬间就爬起身去找行李。
“不要紧张,我弄好了。”宏然从布置给蓝非欢的房间拿出挂好的制服,他凌晨时分醒来过,把蓝非欢行李中的东西都拿出来整齐收纳,东西其实少得可怜,制服两套,便服一套,袜子一双,牙刷毛巾,身份证件,皮夹只有一百块,手机不是智能手机,一张公车卡,没有信用卡。宏然给皮夹塞了两百块。
蓝非欢楼抱住宏然,头往宏然头侧蹭,像只猫,也不说话,就这么撒娇,果然与众不同。
“要咖啡。”果然本性难移。
宏然笑,点点头,把粘身上的懒懒大猫咪摁回地上,用毯子裹住。
“雨太大了,你一会儿开我的车吧。”宏然指指挂在墙上的车钥匙。
毛毯里的人打呵欠,摇头:“困,不开。”
“那我送你。”
“你教我搭公车。”蓝非欢接着又躺回地上,但没到三十秒,就钻了出来,到浴室去刷牙洗脸。
宏然寻思,自己那老爷车确实不适合在雨中行驶,昨晚回程时就几次差点打滑,买新车是绝对还不足预算,不过换轮胎应该勉强还行,他决定趁午休回来开车去换。
到派出所和检察院是顺路的,宏然多坐一个站,陪蓝非欢下车,蓝非欢的鞋和裤脚湿了,他好像就只有这双鞋。
“我接你下班,一起去逛街,在外面吃饭。”宏然说。
蓝非欢撇撇嘴,摇头,“不行,你懂吧?第一天上班,走不掉的。”
那也是,宏然想起昨天在大谈蓝非欢的那两人,看样子都不像是会好好对待新同僚的人。
“那你需要回家的时候一定得联络我,多晚我都会去接。”
“好。”蓝非欢带着灿烂的笑转身走向面前的院楼,途中还回头对宏然招手。
看着蓝非欢形单影只地走进楼里,周围寥寥几人都是从他身旁如常走过,宏然禁不住就感心酸,曾几何时,蓝非欢是被包围在此起彼落的恭谨问候声中走进他的华丽宫殿,如今一切改变,当事人究竟是如何适应过来?想着,就心痛无比。
蓝非欢在检查院门前回头,远处还在看着他的宏然该是没有想到,愣了半秒才僵硬地挥挥手。
“真可爱。”蓝非欢挥了手才推门。
放下蓝海会长和蓝家大少的身份之后,蓝非欢已做好面对一切改变的心理准备,他随意找家律师楼把所有财产的使用权都转给母亲,他无法计算他爸妈养他花了多少钱,但他执掌蓝海这些年,让集团拓展了两倍以上,那应该足够还清爸妈对他的付出。
用着典当身上名表的钱,蓝非欢到市外租房,为进入检察院作准备,他一个资深律师,进检察院不难,还能跳级,然而,程序上不阻他进去,进去之后,内部的阻碍就是关关难过,全因他曾是多少检察官的死对头,这回自个儿送进去,人人都要给他下马威。
不习惯的事,反复面对的话哪还有不适应的道理?蓝非欢放下身段,见人就低头打招呼,被人叫住也低头,接手工作还是低头,请人做事更是低头,听人教诲弯腰道谢,听人指正鞠躬道歉,开始一阵子,检察院上下都以为他鬼上身,竟能完全变了一个人,后来他卯起来扛上蓝海,表面上检察院强力支持,现实中其实没人真的相信他胸怀大义,皆背地里对他冷嘲热讽,他给调走的时候自然没人撑腰。
最高检察院内部的风声会往下吹,于是蓝非欢估计换个地方任职也不会有多大改善,没期望就不会失望,有准备就不会难过。
见检察长和副检察长时没什么难处,毕竟是领导,不会无故为难人,都是客客气气,只是副检察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久仰’,蓝非欢便记在心里,这人一定多少和他从前的什么案子有关系。
基层同僚才是难应付的,到被委任的部门时,部长和麾下的其他成员坐满了会议室的所有椅子,愣是让蓝非欢站着,也没要他自我介绍,直接就开会简报,蓝非欢便只能这么旁听,无妨,当锻炼,会议结束后,其他人离席,部长把他留下,他依然站着。
“这个……蓝检,你刚来,那也不熟悉,就暂时不用管理案子,我们这里也缺人,可能不会太快给你安排助理,你就先……一个人摸索,啊?”长相和气场一般得没什么记忆点的部长说话语速很慢,蓝非欢觉得他要是说快一点,刚才的会议能十几分钟就解决,不需要足足一小时。
“是,部长。”蓝非欢低头。
“呃……那个……既然你不用处理案子,我想派你去参加那个,你听说过吗?就是全省优秀公诉人竞赛,我们这儿一直因为公务繁忙,派不出人,你来得刚好,你去吧,啊?”
蓝非欢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不是因为这公诉人竞赛的竞争强度,而是知道这竞赛到了后期,会有大人物来观赛,曝光率很高,那样会引人误会他想借此发挥,好再给调回最高检察院。可他要是随便比一比,早早给淘汰,他在这里的日子应该会不好过。
“可以,谢谢部长给予发挥机会。”无论怎样,当下拒绝部长都是不可以的。
蓝非欢送部长离开会议室后,就去找自己的检察室,爬了三层楼也没找到,还是得问人,总算找到空置的检察室,居然在厕所旁边,风水也是太差,进去更糟,居然没窗户,只有个通风口,灯还一闪一闪,堆了许多杂物,尘埃处处。
蓝非欢叹口气,戴上备用口罩,卷起袖子开始扫除,直到大概清理出能坐的位子,已经是大正午,间中有人进来,说其中几个箱子是准备归类到资料室的卷宗,但暂时没人手去做,这意思鲜明,蓝非欢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分类这些堆起来比自己还高的卷宗。
一边整理资料,蓝非欢一边上网找竞赛考题,他都多久没考试,竞赛又有答题时限,要过关的话必须得把该懂的都先背一遍才行,真是折腾,他还以为这地方案子少,能天天准时下班,跟宏然过一过写意的恋爱时光。
和宏然之间确实是恋爱关系,很明确。
本来宏然也想跟着考检察院,但蓝非欢希望他多累积几年刑事辩护经验再考,那样有助升职,宏然竟断然拒绝。
蓝非欢对这逻辑感到很无奈,禁不住问:“我接受你的告白不表示我可以接受你的任性。”
宏然挺着胸膛答:“我不想站在和你对立的一面,别说三五年,一两天都不愿,我想保护你,这是爱你的责任。”
大概是因为那时遭遇略惨,蓝非欢很窝囊地被宏然的话给感动得放下所有执着。曾经历刻骨的爱而不得,怎么还能忍心伤害想要给自己爱的人?自己喜不喜欢宏然?当然喜欢,也许还没到爱,不过爱可以慢慢来,强极则辱,这是经验带来的领悟。
后来宏然报读警校,这逻辑也是让蓝非欢开眼界,警察和检察官,没有直接关系,但也不是对立,将来还是有机会出人头地,他没有理由再反对。
不知不觉,天竟然暗下来,小小的通风口引不进多少光线,检察室的灯又实在是只能用来做鬼片特效,待分类的卷宗目测还有五六十册,蓝非欢想加班也不行,他列印出竞赛考题,要带回去用功,他中午已提出修理灯的申请,得到的回应是需要三天工作期,他决定去买个桌灯。
离开检察院途中,蓝非欢给宏然写简讯,说会自己搭车回去,简讯写到一半时电话响,他接起。
“蓝检!你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六点半的吗?现在都快八点啦!你要部长等你多久?”
蓝非欢愣了几秒,很快想到是部门同僚在给他办欢迎会,这应该是很例行会做的事,但这一天都没人理他,他以为没有办。
“你别说你不记得,今早上会议的时候还重复确认几次,你又不是杵很远,没听见吗?”
蓝非欢翻一下记忆,确实,早上的会议结束前,会议桌上的人在讨论晚餐,他都记得时间和地点,但这些人在说的时候没讲明是欢迎会,也没当面叫上他,他以为就是与他无关的聚餐。
“你马上来!部长多给你面子才等你,得自罚三杯!”
电话挂断,蓝非欢默默攥紧拳头,再缓缓松开,他在贩卖机想买个巧克力垫垫胃,打开皮夹看见多出来的钞票。
五味杂陈。
合上皮夹,蓝非欢见外面计程车站有车在等,立即快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