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
一周后。
兜兜转转,命运安排我再次回到医院。
深沉的疲倦感洗净了我心灵里的尘埃,吹散了我蠢蠢欲动的自由,我的病情持续加重,手和脚都不太行了,动一下就剧烈地疼,药物的效果用在我身上简直是挑雪填井。
这时候的北半球已经滑入盛夏,空气中热浪浮动,蒸烤着大地,而我不再感到炎热,只觉得疲倦,疲倦不堪。
疲惫席卷了我,控制着我,在我想心无杂念地安静地思念鹿槐时,身体上的痛总出其不意地把我思绪拉回,所有注意力回到痛苦中去,我清晰地感应到关于鹿槐,关于我年少时的暗恋,那段充满狂想,幻梦,与心痛的赋格曲,渐渐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旅程所致,我宁愿相信这便是我的死亡之期。
我每天无所事事地躺在医院里,时染序他们已经高考完半个多月了,知道我回来,一个个的往病房里塞。
我气得肝疼:“吊唁呢?”
时染序无情呵斥:“瞎说什么,我们这个叫久别重逢,人生幸福的七个瞬间之一。”
我抿嘴无奈笑了笑,眯着眼睛看他们,手里把玩那枚圣母像章。
站在一旁的谢逊说:“陈浥啊,你变黑了很多。”
“都去非洲了,能不黑么?”宁一舟往我嘴里喂了块奇异果,“话说,你去那儿有没有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儿?”
“那可太多了。”我嚼着果肉,慢慢地说,“看了不少有趣的风景,还结交了几个新朋友,桑贾伊·辛格,拉帕洛斯等等。桑贾伊·辛格是印度人,整段旅程都是他陪我,拉帕洛斯是狂热的基督信徒,他老是拿圣经的话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听得我烦死了,我最爱对他说的一句是:funny mud pee,他以为我在夸他的样子特别好笑,对了,我还认识一个音乐天才,他叫力穆鲁,我帮他实现了站在舞台上的梦想。”说到最后,我有些骄傲而洋洋自得。
谢逊钦慕不已:“哇塞,听起来真酷,不虚此行啊。”
我话锋一转,看向他们:“你们呢,高考分数出来了没?”
“过几天。”
“想好填哪个志愿了么?”
时染序挠挠头,说:“我考完就估分了,估计考得不错,能上传媒大。”
“你还真别说,我都怀疑这货文昌大帝附身了,平时没见他考这么好过,这会儿重要时刻倒是一鸣惊人了。”
“我这叫不鸣则已,你懂个屁。”时染序斜瞥宁一舟,眉毛一挑,回嘴道。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我想起来了!”宁一舟指着时染序,手指头颤了颤,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林殊致好像也在传媒大,你不会是为了她……”
“我可没说。”时染序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撇过脸去。
“啧,啧啧啧,你的行为让我恶心。”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话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看着他们,熟悉感扑面而来,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喜欢听他们谈笑,谈论前途,他们永远不失渴盼,他们笑起来呆萌又可爱,我被他们带动,也笑了笑,“宁一舟你先别说他们,你自己呢?”
“我没估分,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爸妈都帮我计划好了,让我出国留学,去澳大利亚,那边有亲戚。”宁一舟笑笑说。
时染序一拍大腿:“留学好啊,说实话,现在留学含金量都比国内985211的高。”
宁一舟点点头,深表认同:“国内环境不好待,我爸妈已经准备移民手续了。”
我像个老师上台点名:“谢逊你别藏着掖着了,轮到你了。”
谢逊支支吾吾地说:“我啊,也就那样吧,不行也出国去。”
“那你结结巴巴个什么劲儿。”我忍不住吐槽,“你们还是争点气吧,这么多朋友里挑不出一个学霸高材生,说出去挺丢脸的。”
众人:“……”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目光投向时染序,“鹿槐,你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听见这个回复,我目光瞬间黯了下去,紧接着他又说,“不过五月中旬的时候,她回了趟学校,好像是拿什么材料,她还问我为什么没在学校看到你。”
我心潮一激,眸光闪烁了一下,语速都跟着变快了:“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你出国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漏嘴。”
“那就好。”我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又觉得浑身空落。
“她听到你已经出国的时候,看起来挺难过的。”时染序又说。
这话在我心里,何尝不是补刀。
“她真的……会难过吗?”我自言自语道。
“反正,那天太阳挺大的,可她看起来好像浑身淋透了,我想,她对你也有另一种感情吧。”
是吗?
鹿槐,其实你也有一点,哪怕一点喜欢我的,对吗?
我这般幻想着。
…
果不其然,妈妈把桑贾伊·辛格的事情主动对我说了,我假装不知,我们在医院花园的一棵大紫荆树底下遮阴,光圈点缀枝叶间,香气袭人,这时节是南方最美的时候,我忽然又不想死了,又不忍错过蓊绿亮丽的夏天了。
这些时日,妈妈默默无声陪伴我,她话变得多而密了。
生怕我不在了一样,恨不得要把这辈子的话说完。
“小浥,你姨母姨父从新西兰回来了,想来看看你,他们都很想你。”
“你爸爸怕你孤单,给你买了两只猫,一只波斯猫一只暹罗猫,他们的眼睛瞪得有硬币那么大。”
“在非洲都玩了什么?我听说那边的海非常漂亮。”
六月底的阳光像个气泡,饱胀得马上就要破裂似的,把我们裹在里面,唯剩那一缕缕微风,吹过陡直坚实的小径,树和灌木丛,才经过我身。
“妈。”我开口了,“我想离开医院。”
又是这个问题。
“你不能再折腾了。”她轻轻拒绝。
“我回来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见鹿槐。”我抬起柔和朦胧的泪眼,“妈妈,我很想她,你让我去见吧。”
妈妈强忍哭腔:“你能不能可怜可怜爸爸妈妈?”她背过身去,揩去泪水,“你也是爸爸妈妈的儿子。”
我忽然默不作声了,凝视着空气。
“小浥,你有爱的人的同时别忘了爱你的人也在爱着你,可以的话,把你的时间也分些给我们吧。”
白日将尽,夕阳铺满了天穹,晚霞绚烂的光彩映红了周围一切植物,如焚火燃烧,血浆般的颜色涂满了我的眼睛,我浮现的,只是衢州那时和鹿槐的那次拥抱。
…
时间已经进入七月。
夜色宁和,月光洒进病房内,我刚输完液,有些无聊,便登上扣扣。
我已经大半年没登了,无数消息秋天落叶铺天盖地,有同学的祝福,游戏好友的上线邀请,还有微商的广告。
我一个一个轮着回。
一个游戏名叫【爸气侧漏】的游戏好友秒回:“兄弟!你终于回归了?我等你很久了。”
与此同时,对面发了一连串皇橘橘表情图。
我笑了笑,回:哈哈,上半年发生了好多事,就没上线了。
那边又回:发生什么事啦,要不要紧?我以为你是快高考了所以没上线,话说你考得怎样?
我叹口气,打字回:没去高考,我生病了。
那边很快回:啊?严重吗?现在好了没,要注意身体啊。
我发了个“好”的表情包,想了想,又补了句:要不现在打一局?
那边轰来几个表情包:好啊好啊,我邀请你!
我们上线了。
游戏是枪战,许久不玩,我的积分和段位蹭蹭往下掉了不少,唯一欣慰的是操作技术仍旧,在没生病前,我可是枪神,全国排名前五十的那种。
玩了三局,我拿下全场MVP,实在熬不动了,便下了线。
【爸气侧漏】给我发消息:你还是那么厉害,这个赛季一块冲分鸭?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打字:再说吧。
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赛季。
我翻了翻好友列表,在特别关心那一栏却看到一个灰色头像。
LH
这是鹿槐的扣扣号。
我心头涌上柔软,像潮汐一阵一阵,下意识点进去,页面空寥寥的,没什么吸引力,只有标签那一行横躺着一句: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然后,我往下滑,打开空间。
说说零,日志零,相册零,留言零,访客1。
我是那个1。
视线在空白页面停留许久,看着看着,眼泪不知觉流出来。
稀里糊涂地指尖在留言的空格轻轻一击,输入框跳出页面,我一时之间失去语言。
写什么好呢?
我想你了这样的话?
写了又没什么,反正她不会看见。
算了,写个遗言吧,把我对鹿槐未说的话都写在这里。
我这么想着,开始输出。
夜色更浓了几分。
【我在非洲的时候,经过一片海湾,海岸线把沙漠和大海分隔开来,那里有一种很神奇的石头,我在其中一块上刻了你的名字,因为当地村民对我说把心上人的名字刻上去,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在你眼里可能觉得很幼稚吧,这是我最朴素的心愿了,竟也如此难实现。在那个金光灿灿的下午,我终于来到了沙克岛,站在绿色灯塔的那一瞬间,我很难过,因为你总是站在我的对岸面,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我们永远在背道而驰。还记得么,在钱塘江你对我说过,太阳像一根火柴,在划燃的那一刻,离熄灭之期很近了,其实我何曾不是那支火柴,我也快熄灭了,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在我的一生中,有极少珍贵的瞬间,我能想起的,都是关于你的,都有你的影子,夏天把日落烤得成熟,那么热的天,树木也是常青的,焦黄的是我的梦。无论多少日落,我总觉得比不上在大桥上和你拥抱的那次,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
我喜欢你骂我时的表情,以及你瞧不起我白眼上翻的可爱劲儿,你很久没数落我了,我感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你总骂我傻,其实你不知道,喜欢上你是我最聪明的一回。
鹿,祝你万事随心,前程锦绣。
下辈子,我还是想做个健康规矩的人,无所顾忌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