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时染序生日。
他们在外面订了包厢,后又考虑到我行动不便,退订了,把派对改到我的病房,这回又换医生不同意了,说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时染序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陪宁一舟谢逊他们吃完饭后再来陪我。
以示公平。
夜晚,窗外一片静谧。
我忍不住提醒一句:“不要常来医院,不干净。”
时染序嘿一声,拿出小蛋糕,嘴上满不在乎:“这有什么,总比人心干净多了。”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口,也是难得一听,我笑笑。
我看着他点燃十八根蜡烛,火光照得脸庞黄澄澄的,我喊他,“时染序。”
“嗯?”他微侧头。
“生日快乐。”我说。
“这不还没吹蜡烛呢,你说太早了。”
“不大不差。”我看着他,忽然有些难过起来,“我没有准备生日礼物。”
“不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是最大的礼物了。”时染序朝我笑了一下,说。
“吹蜡烛吧。”
时染序照做,他双手合十,许愿,然后睁开双眼,含住一口气,把蜡烛尽数吹灭。
烛苗猛烈晃动,然后熄灭了。
我微弓身,伸出手指,把一根蜡烛拔出来:“十九岁的你,生日快乐。”
时染序愣了下。
接着,我又拔出第二根:“二十岁的你,生日快乐。”
第三根,我接着说:“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第四根…
第五根…
……
第十八根…
拔完全部蜡烛,时染序早已泪流满面,他猛上前,一把抱住我。
“陈浥,不带你这样过生日的,这种话你要留到以后说,现在说都不算数。”
我无力地拍拍他肩膀,我啊,已经逢断草枯了,没法子了。
“你别哭了。”曾几何时,我看他流过几次泪?
我不大会哄男人,哄哄鹿槐比较在行,只得使了点儿力气推搡他。
时染序放开我,眼里蕴着泪,仍逼出一丝坚强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怎么认识的。”
他一说,我哂笑:“当然记得了。”那可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时染序低低地说:“我们当时在少年宫,学拉丁舞,当时老师要我们自己选舞伴,舞队里只剩我和你没有被选,老师为了不落下课程,让我和你凑合一队算了,就这样,我和你跳了一学期。”
我勾了勾唇,说:“你不知道,其实我当时内心在抗衡。”
“我也在抗衡,不过好在。”他促狭地挑了挑眉,“我转过头,定睛一看,觉得你长得蛮英俊的,当我舞伴的话也不丢人,将就得了。”
“巧了,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说。
“所以,我们这么帅,还能被无人选,也算是遭遇人生滑铁卢了。”时染序一脸无语,转而又笑起来,嘴角化开笑意,“看来上天注定我和你要当一辈子好兄弟啊。”
“小时候我妈还说,你要是个女的,就给我俩定娃娃亲了。”
“你妈妈真这么说的?”
“嗯。”我点头,“钦定媳妇儿。”
时染序瞬间摆出一副后怕的表情:“算了吧,我还是当男的比较好,我可不想和林殊致搞百合恋。”
“你……考上了?”
“嗯,录取通知书到了。”
“恭喜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话怎么听着无比熟悉呢?”时染序噢一声,“我记得了,你当时和鹿槐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么久过去了,你不也没捞到月亮么?”
我笑得凄惨:“是我没那个福气,太好的东西总是抓不住。”
“这不就是癞蛤蟆吃不了天鹅肉的意思么。”
“有时候我真想一拳打死你。”我面无表情地说。
时染序这厮,考上传媒大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喷不了,这个喷不了。
我们吃着蛋糕,时染序眸光顿了顿:“说实话,你变了好多。”
我叹气:“我知道我黑了很多,你不用强调。”
“不是指这个。”时染序皱眉,“我是说气质变了,感觉你不像以前那样跳脱了,说成熟吧,又不像,反而像一块无动于衷的石头。”
我沉默片刻,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应付他。
所谓见过天地,见过众生,见过自己,不过是对命运的妥协而已。
“蛋糕好吃吗,特意买了桑葚味的。”时染序问。
我连连点头说:“好吃。”
在死之前吃到最爱的东西,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
这一天,仲夏晴朗,夏风在燠热的空气中浮动,吹得窗外的洋槐叶子沙沙响,蝉鸣聒聒噪噪,跟风声吵架似的。我常独坐窗边,静静地沉思,我更喜欢夜晚坐在这里,它完美地框住了古老的月亮,总令我想起那是和鹿槐看的那一轮。白天,窗外景色清晰度就更高了,视野也远阔半倍,不远处有一幢欧式白屋,那是新建不久的养老院,我经常窥见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老太太们在百花盛开的花园中晒太阳。
慵懒且安逸。
他们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那花园挂着一个牌子,上方写着:除了春天禁止入内。
我隐隐闻到那股馨香飘到了我这儿,然后转过头来,会看到妈妈抱着一株郁金香推门进来。
我又做了次化疗手术,医生说癌细胞已经侵入心脏血管,灵丹妙药都晚了。我认了,耗命去,没什么情绪地打开电视机,正好播报到钱塘江的新闻,这个节令的水流已经涨起来了,巨浪滔天,无数游客慕名而来。
我眼皮子狠狠一跳。
我想起去年春游,想起和鹿槐的神经对话,想起她问我的问题。
从脑海里蹦跳出来。
“海面那么宽广,能不能容得下大概一万个太阳?”
“可是太阳比地球还要大一百多倍,怎么可能容得下。”
“要是用在地球上看太阳的面积来算呢?”
“那样海平面漂浮的全是太阳的尸体了。”
往事如电影一帧一帧流水般放映,没有一帧落下的,连当时的语调都犹然在耳,我不叹息回忆少得可怜。
我和鹿槐之间的缘分太浅。
鹿槐,我好想见你啊。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呢?
我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再赌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当天,我做了个决定。
趁着夜色,我换上便服,偷溜出医院。
…
2018年,8月22日。
时间线:最后一刻。
高铁上。
窗外风烟俱净,山林澄澈清透,金灿灿的晨光一片一片地泻下来,迷离惝恍的,如薄薄的轻纱。
我打开手机,给鹿槐发了条短信。
【凌晨六点钟的朝阳,很美,像极了我去见你时砰砰蓬勃的心跳。】
手心那枚圣母像章沁着汗液,被我卡在皮肉里。其实,我没指望鹿槐回我消息,她的手机号码已经成空号。
我曾在无数次夜里打过无数次。
乘客在熟睡。
我毫无困意,望着窗外,额头抵在潮雾浸湿的玻璃窗上,脑袋沉甸甸,轻轻撞一下都要裂了。
我抽吸着,忍着。
离开医院,我的痛苦就无限放大几亿倍,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讨厌一个地方,给予我生命又附赠我痛苦的地方。
额间爆满了汗,我咬紧牙关,拼命忽略身上的痛,把鹿槐的样貌挤进脑子里……
想鹿槐就不痛了。
不一会儿,播报里提示萧山站马上到达,周围环境渐渐有了人的交谈声,错乱的脚步声互相交织。
我心情跟着明亮了几分。
鹿槐,你是否会赴约,在钱塘江等着我?
我满心欢喜地想着,嘴角似沾了蜜糖,咧嘴笑着。
正要直起身,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呼吸变得不顺畅,似有尖锐的石头卡在心脏磨来磨去,又似是一双手,把我的灵魂从□□中抽离出去,我疼得忙用手抓住胸口衣领,拽住自己最后的一丝意志不被拖走。
我的眼前似乎又看到那片冷寂枯败的冷紫杉,有沼泽,草地。浓雾。
挣扎,迷茫,恐惧,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窒息感却愈来愈清晰了,我噙着眼泪,噙得嗓子发痛,我似乎看到恐怖的东西在慢慢朝我靠近……
靠近。
我痛苦地阖上双目。
死亡来临得悄无声息,我的生命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