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力穆鲁告别后,下午还剩大部分时间,我独自一人前往沙克岛。
沙克岛又叫鲨鱼岛,想必这片海域常有鲨鱼出没,攻击渔船,所以称为鲨鱼岛。这是一个小半岛,位于吕德里茨镇北岸的谢尔沃特湾内。
岛上几栋平房错落有致,捕鱼厂连接着海鸟繁殖地,一边是杀戮一边是补救,人性善恶的天秤总是妄想不偏不倚地平衡着。除此之外,岛上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物,鹅绒鸬鹚、黑脚企鹅,火烈鸟鸵鸟,幸运时能撞见赫氏海豚跃出海面。
我站在岛上的一座被海雨淋得锈迹斑斑的绿色灯塔上,海风托着我,推动着脸上瘦削的肉,在海面前,此刻心灵清透干净。
“这里就是世界尽头了吧。”灰色的大浪涌起,拍击岩石,在脚下咆哮,此情此景,我的心里如这浪升腾出万分感慨。
可是……
我忽然发现世界尽头不过如此。人们总喜欢把挨近两极的地方称为尽头,极本身就有尽的意思,像冰岛,合恩角,好望角,都处于大洲大陆的最远端,而南北极也不过是纬线的尽头,从本质上说,只是一片被海隔着的远离人类的土地而已,那经线呢?假如没有海的阻隔呢……此刻我距离南极只隔着一个海洋,我眺望远方,觉得这里还不是尽头。
我想,世界没有所谓尽头,亦如世事总是鲜克有终,你站在哪里,走不通了,就是尽头了。
我自由地想着,假如我还有时间,假如我的病奇迹般好了,路也就走得通了,无尽的广阔的路……我要平渡这片海,我要翻越那座山……我要自由。
自由这个词,拆开来,全是横竖,像这儿的岩石一样锋利,对于将死之人来说,割伤我并不费力。
…
夜阑时分,快一点多了,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逼迫自己把脑子放空,还是睡不着。
失眠等同于缺氧,我感觉下一秒再不入睡的话就要猝死了。
实在没法,我打开床头灯,一束姜黄色的光笼罩住眼睛,我皱皱眼,适应光线。
然后,我坐起身来,靠着背枕,又看了会儿洛尔迦的《死于黎明》,结果适得其反,我更精神了。
我下了床,披着公羊皮制造的外套,那是桑贾伊·辛格送我的,我拖着病态的身体,悄悄打开了窗。
窗外夜柔如水,显得房间里的光线既明亮又柔软,如蜂蜜水注入泽烧酒中。
我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拿枯树枝敲了敲桑贾伊·辛格房间的窗,深夜中咚咚咚突兀地响了几下,过半晌,就听见拧开插销发出咿呀的拖调,那扇窗从里而外打开了。
桑贾伊·辛格也探出头来了,脸上带着浓浓的困倦和不耐烦,他往下瞧了瞧,一声骂娘还没冲口而出,我赶紧止住他:“是我,转过头来。”
桑贾伊·辛格转过头,睡意赶跑一半:“小家伙,你不睡觉干嘛?”
“我睡不着,想找你陪我说说话。”
“这就是你们中国说的,促膝谈心?”他开起了玩笑。
“差不多吧。”我笑笑,试探一句,“你会中文?”我知道他中文说的很溜。
“年轻时在中国留过学。”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桑贾伊·辛格!”
桑贾伊·辛格一副低调点儿的表情,直把我逗乐了。
我转而正色道:“对了,你明天不用送我,我自己一个人去机场就可以了,我怕告别我会哭。”
桑贾伊·辛格看了我良久,眼神深幽,点点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但愿吧。”我笑得苍白,笑意湮灭于夜色中。
“还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我侧身看他,眼睛眨眨,除了鹿槐,好久没这么调皮地笑过了,“其实你和我妈妈一直保持着联系,对吗,你是我妈妈派来保护我的。”
他露出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晚上,你们在通话,报备我的状况,我不小心偷听了。”
桑贾伊·辛格说:“我们在同一架飞机时确实是偶然事件,后来你借我手机给你妈妈报平安,你妈妈又回拨我电话,她说不放心你一人在外,愿意给我汇一笔丰厚的钱,条件是寸步不离地看紧你。”
难怪……我妈询问的次数断崖式变少了,我当时还以为她怕打扰我,原来她的爱一分都没减少啊。我深深吸一口气,把眼眶的泪水强压回去:“如果我没偷听,你们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了?”
“回去之后,你妈妈自然会告诉你的。”桑贾伊·辛格说着,返回房里去,过了会儿又回来了,他指间捏了一张支票,我没看清数额,因为下一秒在他手里化为了碎片。
他当着我的面,把支票撕了,随手丢在半空中。
“你这是干什么?”
“这笔钱,我想我不能收。”桑贾伊·辛格投来一束最热切的目光,微笑看我,“在这段短暂的旅途中,我早就把你当成我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了,踏上那趟飞机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儿。”
眼泪猝不及防夺眶而出,从脸颊两边滑落下来,我轻轻咬住了嘴唇,被这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我想起了那道故作轻浮的声音,老是吊儿郎当的笑,以及他开玩笑似的那句我是来拯救你的,当时只一笑置之。
我是来拯救你的……
你真没骗我啊。
想到此,我恨不得穿过泥墙紧紧抱着他,紧紧地。
桑贾伊·辛格伸手替我擦拭眼泪,奈何两窗之前距离太远了,他够不着,他低低抱怨了声,索性放弃,继续道:“你还记得你此行的目的吗,你说你想在临死之前寻找生命的意义。”
我立刻点头。
他莫名其妙地笑着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人的眼睛会不知觉地看向他,不知觉地深陷进去,毫无回旋之地,他说:“人这辈子不需要努力使自己变得有价值,无论你走的哪条路,它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意义不用去追求,你的灵魂仍然是自由的。”
我心里像被什么钳了一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泣不成声,只得点头。
“好了,快睡吧,好梦。”
…
第二日,天下起了小雨。
这对干燥的气候而言是好事儿。
我刚醒,爬下床,蓬着头去开门,结果用力过猛,差点一头撞上门口矗立的人。
拉帕洛斯一把拉住我:“走吧,一起去参加礼拜。”
“我?”我怀疑地指了指自己,不信奉任何宗教啊,我对弥撒压根就一窍不通。
“去做礼拜,念圣经,耶稣会清除你身上一切罪恶,还你健康的身躯。”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迟缓。
我有些惊讶,秒地反应过来,拉帕洛斯是在为晕倒的我作祷告呢。
陷入昏迷那天,他害怕地快疯了,亲自去采的药。虽说之前因为力穆鲁的事情,我和他闹过些不愉快,但这人的情感啊,复杂得不可捉摸,有时不可理喻,争吵和怨恨同样是通往心灵的最直接的方式,在产生摩擦或彼此有难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变得亲密。
他的眼神过分诚恳,我再拒绝就有点不太礼貌了。
大清早的,我们来到小镇一所殖民地时期德国人在此建的基督教堂,当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信奉基督,宗教味浓厚。
教堂外观由三座尖塔形建筑组成,主体教堂平面呈“十”字形,全部为砖石结构,外表青灰色,清晨里,教堂虔诚的钟声绵延数里之外。
我们在长凳子落座,十字架下,神父正带领大家念颂。
拉帕洛斯没看我,话是对我说的:“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相信耶稣,就是相信他会助你从死神手中逃离,获得永生;就是相信他会让你赎罪成功,获得幸福;就是相信你现在所经受的劳苦,都只是为了让你在其中受经练。”
“……”我无言以对。
好不容易熬到退堂式,我们从教堂出来,拉帕洛斯一副受到洗礼的重焕新生样儿,我索性把头埋成鸵鸟。
“好了,回去之后,你将如获新生,你会拥有新的躯体,新的未来。”拉帕洛斯揽了揽我的肩。
“……”我虽不信,但还是说了句,“谢了。”
“你将不再为情所困,你会忘记你的爱人所带来的一切苦痛。”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神情不变,“爱过的人,不过是生命里的淤青,看着触目惊心,疼于表皮而已。”
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心想。
…
下午,我即将启程离开小镇。
出到旅舍,拉帕洛斯帮我拿行李,我心一阵空落落的,那种感觉就像把手放在水里,什么都捞不到,我搜寻四处,寻找桑贾伊·辛格的身影。
他一上午都不知道藏哪儿了。
说实话,我最舍不得的是桑贾伊·辛格。
终于,我抬眼,在二层旅舍楼顶的白色露台看到了他。天空灰蒙蒙的,下着淅沥雨,细不成线,像倒过来的海,海水漏斗一样垂落。他没有穿大衣,他好像不觉得冷,手里撑着一把煎饼一样摊开来的雨伞,另只手一根接一根地点燃巴黎女人牌香烟。
他好似在流泪,雨天和烟雾迷惑他的脸孔,他像个一动不动的幽灵,自上往下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一切都安静着,酝酿着,雨似酒精。
他一句话都没说,又似乎有太多话要说,所有话都冲到喉咙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让哪句冲出来了。
我对他甜甜一笑,他也驱动嘴角试图憋出一个笑容,他的胡须又长了,我看不清他嘴角是否在裂开上扬,终于,他受不了了,暴风雨般的情绪猛地流泻而出。
他用嘴型说了句:“guy,break your leg。”
我缓缓笑了笑。
眼睛酸痛,我已经哭不出泪了。
我曾天真以为,这感情,哪有那么轻易就离别,终究是我太天真,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事,离最常。
车子驶向宽阔公路。
熟悉的景色从窗外一路变幻,我生出一丝怀念来。别人都来时一人,走时几人,我恰恰相反了。我努力把吕德里茨镇刻进脑海中,刻进眼中,把力穆鲁,桑贾伊·辛格和拉帕洛斯的模样刻进生命里。
这座曾繁华一时,遍地钻矿的吕德里茨港如今也已一掘为空,走向没落,它们成了这片沙漠的废弃品,时代仍在飞快地跑,它们的结局已然窥透,往后漫长岁月,它们永久地淹没在沙丘之中,任由风沙掩盖鼎盛一时的历史。
比人类还命久。
人生如这城镇,能有几个黄金时分,世间沧桑年倦,而人不过是看青松落色。
break your leg是祝你好运的意思,
本作者在这里代表自己说明一下,我尊重所有宗教信仰,绝无歧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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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黄金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