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门前的石阶,仰头呼吸冰冷的空气。临冬夜晚一片静谧,夤夜寒窗,星辰如沸,越是辽阔广袤的地方,就越是阒无人声,寻不到一点鼎沸过的痕迹。
力穆鲁半睁开眼睛,似乎在等待我问话,他不像侃侃而谈之人,大多数时间都在以沉默的方式表态。
我看着他半寐的眼缝,好奇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受伤的?”
力穆鲁沉默半晌,平静地答道:“在集中营做劳役的时候,被人戳瞎的。”
“……很疼吧?”
力穆鲁无力笑笑:“忘记什么感觉了,犹记得最后所见,那人的手指粗大,肮脏,如两把利刃,笔直利落地戳进我双眼,我听到头颅血液的奔涌声,皆冲向眼睛的洞口,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起初陷入黑暗的感觉并不好受,好像被上帝抛弃了一样,久而久之,光明变得可有可无。”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像最远的星。我只好叹气,除了这一声,我别无作用。
力穆鲁声音比薄雾还要轻:“我每一刻都想死去,是音乐的力量支撑我存活。”
音乐……
音乐于他而言,又是怎样沉重的信仰?
我们皆默契地沉默不言,风声肆虐,竭尽全力地侵袭黑夜,如尖爪抓挠大地,携过愤怒的低吼,遗下满荒血痕。
或许我懂他寻死的痛苦,我也曾经历过弃生的念头,所以他说出这席话时,我不由得顿时红了眼眶。
我哽咽难鸣,声音变得暗哑细闷:“力穆鲁,不瞒你说,我恰恰与你相反,我不想死,可老天注定了要我死。”
力穆鲁听闻震惊不已,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怎么了?”
“我得了罕见的病,突飞猛进的现代医疗技术也无法救我,我每天都有死的可能,也许下一秒,也许在明天。”我无声笑了下,感慨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意外,命运这个混蛋设彀藏阄,把我折磨得面目全非,再怎么抵抗,也终究束手无策,注定了逃不开它的掌控之中。
万般造化弄人。
力穆鲁被我的情绪带动,他眼睫湿润:“但愿奇迹降临在你身上,你那么善良,不会就此无辜死去的。”
我笑而不语。
力穆鲁嗅了口空气中稀薄的水汽,问:“你知道这条什么河么?”
“不清楚。”
“特茵河。”
“没听说过。”
力穆鲁停顿须臾,说:“通过特茹河,你可以去全世界。”
“真的?”莫非这条小得还不如称之为水沟的河通往入海口?
“真的。”力穆鲁笃定地点头。
我侧了侧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
“看起来不太真实啊。”
“真到堪比圣经中的真理。”
“那你想去哪里?”我问道。
“美国,特茵河的那边是美国。”
“为什么要去美国?”
“那里有很多财富。”
我叹声道:“可是那里也只有财富了。”
力穆鲁嗤之以鼻:“人们一辈子竭力追求的,不就是财富么?”
我偏过头来,假设性问了句:“假如那里没有音乐,你也会去吗?”
这会儿,他犯起难来,蹙了蹙眉,似乎在认真思考。
“不会吧。”
定定地看着他几秒,我忽然说:“力穆鲁,假如有一个舞台,你愿意上台演奏吗?”
力穆鲁浓黑的睫毛眨了眨,下一刻,神情又晦暗下来,他轻声说:“我已经不需要舞台了。”
“你是不是害怕没有听众?”
“其中之一……我更怕自己背叛了音乐。”
“背叛?”我讶然。
“嗯,用音乐乞讨换来卑微苟活已经是最大的背叛了,音乐本该神圣纯洁,而我已经吹不了那样好听的音乐了,我不是演奏家,上台是他们的事儿。”
“可你是身不由己,不成背叛,力穆鲁,你很有音乐天赋,那是上帝在期盼你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你还年轻,大有可为的年纪,你不该因此认命。”
我心急如焚地道,他明明是一颗星,怎么能就此陨落了呢?
他才二十多岁,哪像我,时间成了十八岁的我的稀缺之物了。
“你是来劝我上台演奏吗?”力穆鲁反问一句。
“我是不忍心看到你的才华无人问津,你的归属不该是街头卖艺。”我垂下头去,呢喃道,“有一个女孩,她和你很相似,命运一样悲惨,但她从不认命,也不信上帝,她相当有智慧,同时也很勇敢,她一步一步逃出自己的樊篱,我对她说过,她以后一定成为很厉害的那种人,只有别人对她俯首称臣的份,力穆鲁,你知道我在她身上学到了什么么,是勇敢。”
“如果我当时不够勇敢,我依旧是那个整日整夜躺在病床上的等死之徒,我不会只身一人来到非洲,一个陌生的国度,去追求所谓的生命的意义,其实生命也没什么意义,狗屁自由,去他妈活着,都不重要,简单点儿说,反正绝对不是拼命苟延残喘,活一日是一日,也不是祈祷长命百岁,我觉得,这份意义正是你想去做一件事,你很热爱它,但上帝不断给你设绊,你也仍毅然决然地向厄运歹夫发出挑战号令并与之搏斗到底然后享受不论输赢的时刻。”
万物齐喑。
说完这么多话,我大汗淋漓,感觉心脏折磨得都快透不过气了,我虚弱地喘着气儿,堪比正常人跑了好几圈。
力穆鲁缓冲了许久,久久未有所反应,他似乎被我的肺腑之言真心唬到了。
过了半久,他骇然地问:“那个女孩……”
“没错,我喜欢她。”我把话抢先了说,急不可耐地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恨不得跟他分享,我默默看他一眼,想起他是个盲人,他看不见。
我失落地放回兜里去,不忘说:“她很美。”
“你们结为夫妻了吗?”力穆鲁问。
我哑然失笑,差点忘了,非洲和中国婚俗是不一样的,婚龄也自然不一样,他们这儿,十几岁结婚最为正常不过。
我笑答:“没有,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以后……也不会有这一步了。”我不由得感叹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力穆鲁适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力穆鲁说:“谢谢你。”
“谢我?”
“我想,我也有勇气站在舞台之上。”
……
三天后。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究还是无法说服拉帕洛斯这位硬骨之人,他对力穆鲁一家怨恨之深,他有着强烈的爱国之心,对通敌者恨之入骨。
为此,他还以为我和力穆鲁是一伙的,差点把我视为敌伙,赶出这个小镇。
桑贾伊·辛格替我求情,不知私下里跟他进行什么交易,大抵是出了好大一笔金钱,拉帕洛斯脸色这才有所缓和,肯松口了,说会给力穆鲁一次上台的机会。
我向他道谢。
他盯着我,棕色脸膛上盛放着璀璨的笑容,那笑起来的皱纹,让我想到菊次郎夏天浮动的麦浪。
“去吧,小子,我永远支持你。”
半夜,我起床下楼去找服务员要杯水,路过桑贾伊·辛格的房间,发现房门半掩着,里边空无一人,他不在。
我环顾一圈走廊口,下了楼,才发觉他的身影出现在旅舍外的一片空地。
外面黑魆魆的,他举着电话,不知在和谁交谈,我顿时心生好奇,凑近了听。
等我清晰听到他的声音,蓦地屏息。
他说中文。
他会中文?
可他从来没用中文和我交流过啊!
“他现在一切安好,身体没什么大碍,吃药也准时,他很乖,陈老板放心吧,嗯,他没发现,我隐藏得好,我会好好照看他,直到他回国……”
我转过身来,愣愣地闭上眼睛,眼底发潮,鼻头似被一块石头重重砸了下,泛起了酸。
…
翌日,我心情复杂地起床洗脸吃饭,测血压血糖,桑贾伊·辛格也起床了,看到我,过来亲了亲我额头,眼底尽是笑意。
“今日也是幸福的一天,好运与你同在!”桑贾伊·辛格道。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说,好似只要说了,我这一天就会相安无事。我泪眼朦胧,眼睛又酸了,赶紧把头往下低垂。
嘴里的药很苦,桑贾伊·辛格以为我又被药苦哭了,往我手心塞了一颗糖。
“又是苦柚味的?”
“不是了,甜梅味。”
…
晚上,小镇音乐会要开始了。
街道上充满人的笑声,男女老少都相聚一堂,共同迎接这场冬夜盛宴。
听说此次举办比往年更要隆重几分,请来不少颇负盛名的爵士乐演奏家,为了不失南非本土化,又请来民乐,有班图乐曲和塔阿拉布乐曲,又有拉伯风格的乐曲,各种火辣舞台,搭配琴声,牛角号,脚铃、串铃和兽皮小鼓,正唱着当地谚语,什么“蛇的儿子就是蛇”“老猫不在家,耗子成大王”,翻译过来令人大笑。
喧闹声像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盖过一浪。
还没轮到力穆鲁上台,台下已经热烈骄扬了。力穆鲁在群演中,只不过为一个横插一脚的插曲,名气,惊喜都没有,没人晓得,他像个无形的影。
我寻遍了整个会场都没找到他,他不像消失,更像不曾出现过。
小镇周围是群山,有夜色勾勒,柔美的线条变得粗粝凶横,在天地间劈头分封,刀刀之间,破碎激昂的音乐声在群山间回唱,久响不绝。
我走出一段路,在稍远处一座小山丘找到了他。
力穆鲁独自一人陷坐在苍莽黑暗中,背对着我,形单伶仃。风声渐唳,他今日穿了件陈旧的夹克外套,第一次见他穿这种,有种凌厉又寂寥的气质,看起来眼前一亮,夹克被风扬起来,就像被鼓起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