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干什么呢?”
我在他身旁一块布满小沙石的空地心慵意懒地坐下来,手臂布料挨着他。
力穆鲁一听是我,紧张局促的神情也随之松懈下来,他轻轻放下萨克斯:“那边人多,不习惯。”
“你在大街上的时候,不也人流很多么?”
力穆鲁笑了下,作投降状:“好吧,是我退缩了,我……害怕。”
“不要怕。”我说,千言万语,汇成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三个字。
力穆鲁左手握紧右手腕,十指蜷曲收紧了几分,他伸着颈,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弓:“你不了解我的过往,我的身份很复杂,我想没有人会愿意看到我站……”
我飞快打断他:“我只相信眼中所见,上帝的话都不管用,你叫力穆鲁,一个热爱音乐的少年,仅此而已。”我伸过手去,覆上他油墨般乌黑的手背,传递温热,“不管别人会不会听,我永远是你的听众。”
在我的激励之下,力穆鲁重重点头。
我换了话题,问道:“力穆鲁,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音乐的?”
力穆鲁视线平移,远眺群山,缓缓说:“约莫两三岁的时候,我母亲是出名的钢琴演奏家,她非常厉害,弹的钢琴闻者落泪,演奏会的票不到一天就一抢而空,她的现场总是座无虚席,她是为音乐而生的人,她为了让我继承她的音乐细胞,便让我接触小号,口琴,钢琴,萨克斯,各种乐器。”
“你懂好多乐器,真厉害。”
“终究不像我母亲那样厉害。”
“都厉害啦。”我笑说。
力穆鲁好奇问道:“你会什么乐器?”
“会一点钢琴,业余啦,喔,还会点贝斯和吉他。”我想起什么,悄咪咪对他说,“我曾经为喜欢的女孩创作过一首歌,用贝斯弹给她听的。”
力穆鲁难得的笑了下:“你还没跟我说过你们的故事呢。”
“改日吧。”我实在不想说。
力穆鲁嗯了声:“那,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
“她啊……”我斟酌词句,沉吟半晌,脑子浆糊一样憋不出几个形容词,又倏地想起某本书中的一段话,便不知恬耻地拾人牙慧了,“她拥有水一般冷静理智的灵魂,同时又有着火一般炽热的性格,她以水的姿态流淌,以火的性格燃烧。”
“很美妙的比喻。”
“谢谢。”我忽然心酸不已,“我想在死之前,再见她一面。”
“你要离开了?”
“快了,我要回中国了。”
“真希望你能好起来。”
“好不好也没关系,眼下除了见她,我没什么遗憾了。”我故作轻松,从兜里拿出那张随身携带的照片,四角被我磨得有些许泛黄了,我细细地看,笔直地看,目不转睛地看,她那么生机勃勃,全无畏惧而且自信,她的笑容永不褪色,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生命永远鲜活。
我忍不住幸福地感叹一句:“她怎么可以在那么年轻时就那么美,那么成熟,那么可爱。”
力穆鲁也在我耳边低低沉沉地笑起来,估计在笑我就这点出息。
负情绪来得也快,我莫名地眼眶湿润,伸手揩去眼泪:“出门这么久,我才发现我这么想她,我常常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一切都那么清晰,忍不住的时候,就去抠墙上的石灰。”
“我想见她,很想很想。”哭太用力了,我额头发痛,似有一根针横亘在头颅两侧,时不时地拨动一下。
力穆鲁不说话,任我发泄,他默默地倾听着,我望着光秃秃的沙丘,“听说当草原上第一株海乳草开的时候,春天就到了,我希望我死在春天之前,我不想死于春天。”
春天,多么动人香甜的季节,让人不舍死去。
鹿槐,在往后过的每个春天,你会不会偶然想起我?
“我给你念诗吧。”我转过脸看他。
力穆鲁神色迷惘,仿佛思绪在游走天外,潜意识点了点头。
“春天到来,
如果我已经死了,
花将以同样的方式开放,
树的绿色也不减于去年春天。
现实并不需要我。
想到我的死毫不重要,
我感到极其快乐。”
佩索阿的《死于春天之前》。
时间不早了,我们听着旷野的呼声,站起身来,风很大,吹得衣角胡飞乱扬,空气中伴随着一股杂糅着沙土盐味的甜甜的树脂味,不知从哪方树庄园飘来了这儿。我看着力穆鲁一步一步返回喧嚣中去,步伐稳而坚决,和平常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拖着步伐是不一样的,拐棍往地上一杵一杵,沙土路上杵出许多坑洞来,似时间的轻吻,拐杖的叩问。
…
音乐会热情不减,人声如沸,往常的吕德里茨小镇夜晚似雾似潮,似黎明似漆黑,眼前这儿,灯塔把夜色烤得通红,满天都散发着浑浊的热气。
此时已经快接近落幕了,我等着盼着,终于轮到力穆鲁上台。
拉帕洛斯一副比波普的打扮,和桑贾伊·辛格站在观众席的最前面,身边几个黑人在攀谈,一会儿传出响亮的笑音。
直到舞台上响起细微的物体敲击地板的咚咚声,大片人群瞬时鸦雀无声,眼睛聚焦于同一处。力穆鲁摸索着走上台了,他凭靠感知以及拐棍,来到了舞台偏侧。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迟暮之气,不像少年人,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空洞地看向某处,忧郁而沉静,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
拉帕洛斯愤怒地望着台上那人,咬紧牙关,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大卸八块。
拉帕洛斯轻声地,几乎像耳语般对黑人呵斥道:“他就是个面目可憎的恶棍!”
我冷笑一声,从他们身上收回了目光。
过了一会儿,台下也有不少人认出了他,骂骂咧咧地退了场。
仅有少部分人留在原席,有的不认识他,有的想看他笑话。
力穆鲁看不见一切,耳朵是他接触世界的媒介。他早就意料到这种结果,神情有一瞬间的落寞,他孤独地站在舞台,愣愣地拿着萨克斯,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忘了怎么吹奏,显然像个呆瓜,他如履薄冰地站着,茫然的中间的他,生怕动一下就会摆脱地面坠入天空的深渊。
我的心也替他提上了嗓子口,吊着悬着,正欲说些什么话鼓励它时,他清清喉咙,开口了。
“我叫力穆鲁,我是个瞎子,我想……给大家演奏一首曲子,它叫《A nomadic blind walked into the night》。”
A nomadic blind walked into the night……
好名字,我愿意在心中译为《游牧苍夜》。
他闭上眼,萨克斯放在了嘴边,上牙抵着笛头,集中气息,下一秒,怔愣间,某个洞点跳跃出几个错乱的音符来,像横冲直撞的列车蓦然偏离轨道,听起来总像要自我迷失。
底下有人笑骂。
紧接着,夜色升腾,音节低沉而动,如河流淌,风格朝布鲁斯靠拢。
他渐渐地沉醉在音乐里,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吹奏的动作也肢展舒缓,没那么僵硬了。灯光下,血管在太阳穴隐隐搏动,双肩在吹奏的起伏下也跟着耸动,他的指节规律般作舞,如同激流,冲刷岩石,起初旋律如花朵般盛开又凋零,四平八稳地环绕着布鲁斯音格,然而,梦中惊醒一般,旋律猝不及防地变得复杂冲劲,离空虚而转沸腾,力穆鲁加大吹奏力道,汗水从他额头,脸颊,颈间溪流般落入衣领,他抿紧嘴唇,毫不费力地从优雅的爵士乐变身为古典民谣,气息却未有所减弱。
我坐在台下,毛孔竖起,明显地觉察到萨克斯旋律如海啸浪头,争先恐后地涌向我,淹没我,那是一种大为惊人的力量,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劈头盖脸的感觉,我听着,看着,享受着,后脑勺一阵拔凉。
力穆鲁分不清是汗是泪,他攥着它,乐器就是身体,他们已经互相难舍难分,谁没了谁都会死。夹克如扬起的风帆向往远方,似乎他在给未来演奏挽歌。
贫瘠的言语无法形容音乐的美丽,恰好只有灵魂才能感受到。
他在用生命吹奏。
半个小时后,力穆鲁缓缓睁开双眼,眼睛蒙上一层膜,就像结冰的湖面。
拉帕洛斯不知何时坐下来了,一条长腿弯曲着,搭在另一条伸直的腿上,手搁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怔怔望着远处舞台上的少年,音乐停止的那一刻里,他眼睛里迅速地泛起泪水。
不少观众都被台上淋漓尽致的演奏共情了,不禁汗涔涔而泪潸潸,换了一种尊敬的眼神。
力穆鲁仍站着,纹丝不动,看起来是那样的迷惘、脆弱,不堪一击。他吹奏完后,忘了下台,这样的他,能激发人性骨子里的怜悯和血液里的共鸣,让人想用最滚烫的吻去安抚他,用最温软的怀抱去保护他。
拉帕洛斯走上台来了,伸手把力穆鲁从忧伤中捞起。
他无视一切怨仇,一把拥住了他。
拉帕洛斯对他说:“你是个天才,舞台就是为你的音乐而生的,我为先前对你的偏见感到惭愧。”
力穆鲁早已泪流满面,他虽看不见,但滚热的泪水和炽炙的言语早已把他冰冷孤独的心烧烫。
泪水在眼里翻滚,刺痛了眼睛,我低低笑了出来,释怀了,音乐的力量何其伟大,让爱与恨的界限也变得模糊。
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筑有一面牢不可破的壁垒,防御敌人,保护自己,而凿开的那一扇窗,是他们最后的一丝柔软,是他们冰封的春天。
力穆鲁,你做到了。
你的精神拯救了你黯淡无光的整个世界。
从另一个角度说,拉帕洛斯惨遭打脸(h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游牧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