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舍,我把所见所闻跟桑贾伊·辛格和拉帕洛斯说了一遍。
讲完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站在凳子上,面色凝重,宣布道:“我要帮他实现音乐梦。”
空气陷入一阵静穆。
桑贾伊·辛格竟然没反对,而是问:“那我们怎么帮呢?”
“我打听过了,下个星期有一场小镇音乐会,拉帕洛斯你刚好是这场活动的策划人,这不是顺水推舟的事儿么?”
“可是你也说了,他是个瞎子,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瞎吹奏呢?”拉帕洛斯终于开口了。
我正色道:“如果你听过一次他的演奏,就不会问出这个多余的问题了。”
“你把他形容成一个天才,这让本·韦伯斯特一辈子的努力暗淡。”拉帕洛斯义正辞严道。
“他就是天才,我可以千真万确的说,不信我把他叫来。”
拉帕洛斯鼻子上翘,流露出浓浓的不屑和厌恶:“一个流浪汉,又是瞎子,我并不觉得听他的演奏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说了,爵士乐并非难事,会吹奏几个音符就以为自己能与之搏斗了?”
我眼神执拗:“我们要尊重他人梦想,有梦想的人并不多,能实现一个是一个。”
拉帕洛斯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位伟大的中国青年,你真是多管闲事,你们中国人都跟你一样多管闲事吗?”
我登时火冒三丈:“拉帕洛斯,你嘴巴说出来的话简直和你的肤色一样黑!”我故作呕吐,似乎吃到了令人作呕的东西。
桑贾伊·辛格赶忙上来拉架,推搡掉拉帕洛斯,把我护在身后,生怕我伤着了,论武力值,我们谁都不是拉帕洛斯的对手。
桑贾伊·辛格握住拉帕洛斯两肩,语重心长道:“好了嘛好了嘛,人家只是小孩,你打小孩,上帝要降罪的。”
一听上帝,拉帕洛斯瞬时间泄了气。
我发现在这个国家,拿上帝对付他们很管用。
拉帕洛斯瞪视着我,久之,缓了声儿:“小子,不瞒你说,我认识你口中指的盲人,他叫力穆鲁,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他的父亲力穆葛曾经是十恶不赦的通敌者,在茅茅运动期间,他串通白人背叛祖国,夺走别人妻儿,让千万人民长期背负殖民残暴统治的枷锁,活在黑暗的压迫之下。因为他的儿子对此事一概不知,国家为了惩罚他而不违背专横人命的法律,把他扔进集中营里改造了七年,几个月前才放出来的,现在依靠乞讨为生,但我们这里没有人欢迎他,我们都盼着他赶紧哪一天饿死街头。”
一番话落地,我听完,整个人石化住了,耳边如有冬雷震震,没想到一个孤独的流浪汉背后竟有如此风谲云诡的生平,可他今年也才不过二十出头。
他的前半生太痛苦了。
我无法想象。
“可是,他本无罪。”我说。而且,法律也判了他无罪的。
“罪不罪不在法律,而是在人心。”拉帕洛斯冷静而理智地盯着我,“所以,就算你给他提供世界上最大最灿烂的舞台,他都不会拥有一名观众。”
…
讨论无果,事后,我失魂落魄走出旅舍,内心如投入铅块,无比沉重。
日暮时分,金光乍泻,一轮轮培根纹路的橘红色夕阳蔓延至小镇尽头,照得小镇建筑都黯然失色了。
看不到光彩。
我再次来到海港,一眼就能看见力穆鲁,他独坐街头,孤独无依,这片广袤大陆已经抛弃了他。
他的音乐还是那么悲伤,回环往复,整个海洋都容不下他的声泪。
日落下,剪出一个个港口运货工委顿光泽的背影,像一条条行走的黢黑的烧火棍,脊背宽阔如门,双腿走动如柱,两臂精悍肌肉暴起,耳边是呼呼的海风声,整幅画面有着无穷的张力和气势。
我往嘴里塞了颗糖,满满苦柚味,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一会儿,暗夜爬上来了,覆盖了最后的余晖,空气中夹杂着腥臭的海盐味和干燥的沙漠味,力穆鲁今天一无所获,打算起身离开这里。
我顿时有了主意,身体力行,虽然这种行为可谓侵犯。
我偷偷摸摸跟在力穆鲁身后,他的影子寂寥地投落在路面,清冷得只剩下光,我像个偷窥王一样,尽管他看不见我,我仍然亦步亦趋,战战兢兢,他借着拐杖不紧不慢走入褊狭深长的甬巷口,一路蛇头灯朗照,斑斑点点透漏下青光。
随后,他在一间破烂不堪的一层式小屋前停了下来,周围是一片空地,没有邻居,不远处淌有一条干枯贫瘠的河流,隔开了灯火人间,夜色中只听见肆掠的风。
“力穆鲁!”我出声喊他。
力穆鲁打开房门的动作一顿,单薄的身形也跟着滞顿,然后慢慢地转过脸来。
“你是谁?”他嘶哑的声音在暗中响起。
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只得说:“我是你忠实的听众。”
力穆鲁问道:“那天和我说话的人,是你么,我记得你的声音。”
“嗯。”
“你怎么在这儿?”
“对不起,我刚刚跟踪了你,我来找你,是想认识你。”我主动交代,诚恳道。
力穆鲁站在弱不可见的路灯下,神情肉眼可见的愣了愣。
“你想……认识我?”
“对的,我欣赏你的音乐。”
他有些激动:“你能听懂我的音乐?”
我望而欣慕,娓娓道:“嗯,你的音乐让我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孤独和悲伤,像你身后那片空旷的海,又有着波澜壮阔的野心,令我不惧怕死亡,你似乎借用音符在诉说着你的人生,人生已如这片土地般贫瘠,而你的音乐在内心深处至死繁芜。”
良久之后,力穆鲁终于慢慢靠近我,像守卫放下手中武器那样,他身上的刀枪剑戟都收回了锋芒,眼神空洞而炙热,蓦然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