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九的家在村外,离群索居;盛夏,嫩莎秧绿,小蝶穿花。伍九领着兰旭穿过狭窄起伏的土径,来到一围厚实的篱笆前,推开柴扉,满目草木。
兰旭回头,朝一路走来的方向望了望,疑惑道:“走了这么久,怎的一个人都不见?”
伍九道:“灶户们没日没夜的干,这大白天的,都在盐场呢。”
“也不见女人和孩子。女人在家干活,孩子不出来玩么?”
伍九好笑地看他一眼,自从茶镖一事之后,兰旭脑子好使的名头传了出去,私底下镖师们都称他小诸葛,这样睿智淡雅的人也有不懂的常识,实在滑稽,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穷人家吃的都没有,哪来的衣服穿,好不容易得着一套破衣烂衫,得先可着出门干活的男人,那些女人孩子都是光不出溜的,在家猫着呢。”又道,“刘大爷今天那身衣服,还是捡我不要的,阿囡的也是三年前我求咱们镖局的灶房阿婆改的,当时特意改大了点儿,能穿久些。”
兰旭“哦”了一声,心道盐民起早贪黑,却饥寒交迫,面对如斯美景,也无心欣赏;联想到幼年流浪街头的时光,那时所思所见,与被艾大哥收留之后天翻地覆。世上的一切美丽,只付与悠闲与富贵,穷人埋头苦干,偶一抬头换口气,被逮到了,就会背上“懒惰”的罪名,成为佐证此生贫穷的有力证据。
而伍九,也算是富甲一村了,那些穷孩子饭都吃不上,他还经常拿吃的出去晃悠,不抢他抢谁。
伍九没他这么多心思,招呼道:“进屋啊,外面那么晒。”
不同于村中比比皆是的土坯房,伍九的父亲有着高人雅士的品味,在绿草如茵间建立了一座竹屋,下方吊脚,悬空三尺,通风透气,防虫防潮。拾阶而上,甫一入室,果然森爽阴凉,风送竹香,屋内一桌二椅,装饰简单,对侧穿堂是一个广阔的阳台,凭栏远望,绿竹猗猗,鸟语花香。
伍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介绍道:“这是堂屋,我爹没了之后,我就隔阵子过来收拾收拾;右面那屋有个火炕,原来是做饭的,现在也没人生火了。”
兰旭身居中央官话区,从未见过如此南风宅院,好奇地四处打望:“令尊一直住在这里吗?”
伍九纳罕道:“什么令尊?”
“……就是你爹。”
“哦,他病了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儿了,我照顾他,林午阳没事儿也过来看看,带点东西。”
兰旭道:“室内简约不俗,室外高情远致,你爹定是位髦英雅士,他是做什么的?”
伍九挠挠头道:“有你说的这么好吗?我也不知道他干啥的,我小时候他忙忙叨叨的,经常去镇上探望一个姓吴的老爷,那家规矩太大,我小时候淘气,我爹就不爱带我,只带我姐去。”
兰旭顿了顿:“吴老爷?”
“好像是个什么官?不干了,回老家来养老的。”
兰旭点点头,还想问问他的姐姐,伍九突然一拍脑门儿,打断了他,跳起来道:“还别说,我爹还真是经常舞文弄墨的,还有几幅画呢。”说着,拉兰旭去到左饶间,再左拐,临着阳台,面对茂竹,是一间敞阔书房,然而桌上书架上空空如也。
伍九不好意思道:“那些书没事儿就得拿出来晒,费劲,我又不看,就都给镇上的私塾先生了,也不算白瞎;但是我爹画的画我都留下来了,我觉得挺好看的。”
兰旭这才瞧见角落里还放着个书画缸,里面插着几枚卷轴,伍九尽数抱了出来,撂在桌子上逐一打开,第一幅是田园春居,飞燕落花,绿柳才黄;第二幅是个娴静女子,细眉细眼,体态袅娜。伍九道:“爹没说过这是谁,我感觉是我娘。”
兰旭看看画中女子,又看看伍九:“你长得像你爹吧。”
伍九大言不惭:“我比我爹好看多了!”
兰旭抿嘴一乐,打开第三幅——却是一愣。
伍九探头看了眼,说道:“这个没意思,一个破建筑图。”说着就要拿回去。
兰旭避开他的手,细细端详,总觉得这布局似曾相识,复又想,布局相似者不知凡几,许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卷起来放在一旁,伍九那边已经迫不及待的展开了下一卷——
“哈,找着了,这是我姐,怎么样,好看吧!”
兰旭呼吸一错!微微瞠目,盯着画卷,耐人寻味道:“这是你姐?”
伍九连连点头:“是呀!六七年前画的。”
画中少女年方豆蔻,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艳绝伦。面容初褪稚嫩,正如五月的杏子,半青半红,诱人的甜香已势不可挡。兰旭识得这枚杏果全然成熟的风华——分明是吴秋雁!
兰旭紧紧盯着他:“你姐叫什么名字?”
“燕儿啊,伍燕,村儿里人都叫她燕儿。”
“你爹呢?”
“我爹?”伍九卡了壳,“我爹叫——”低头沉吟,又仰头看梁,“对啊,我爹叫啥来着?村里都叫他伍爷,他名不怎么提——”
兰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接过画,画侧上赫然写着落款:癸未年春,小女伍燕。伍章。
伍燕,吴秋雁。
伍章,吴大章。
眼前的伍九,又该叫吴什么?
伍九知不知道无记业?
又知不知道吴大章只是他们的养父?真实身份是那位吴老爷的管家?
种种疑问千头万绪。伍九那边不知不觉,正兴高采烈地打开最后一幅画:“你看,怎么样!帅不帅?”
兰旭瞧了瞧,是同年春给伍九作的画,画中伍九算起来才十岁,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兰旭面上笑着,微微颔首,脑筋飞速运转,忽然想到关键,有意无意般顺口提起:“对了,你不是说你家有个传家宝吗,能不能给我开开眼?”
伍九神秘一笑,大方道:“我爹不让我给别人看,但你嘛,又不是外人,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他纯是自言自语,不待兰旭回应,又絮絮叨叨,“你肯定猜不到藏在哪儿了,我小时候带出去显摆过一次,我爹就藏起来不告诉我在哪儿了,还是他临去了才说。”
又道:“你猜猜呗,猜出来了,我打一周的水!”
兰旭道:“我连宝贝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如何猜得出来?”
伍九道:“也是。”招了下手,“跟我来吧。”
说罢,率先去了右边的饶间,与左边相同的格局,右边连着个临着阳台的里屋,应当是姐弟俩的卧房。
伍九进了右饶间,跳进下凹的火炕,在里面刨了半天黑乎乎的木柴,终于找到了传家宝。兰旭隐约看到个钗子形状的头饰,埋没多时,灰头土脸,辨不清本来面目,伍九跳出坑,爱惜地抄起袖子,又是哈气又是擦拭,递到兰旭眼巴前,兰旭放看出来:是一支金钗。
金钗并不稀奇,公主府珍宝如云,兰旭司空见惯,不过在这个贫困村庄,一支金钗足够一家过上大半辈子,伍九居然还拿出去露富,吴大章没打死他,真的是视他如亲子。
兰旭接过来,打量金钗,仔仔细细地一看,忽然发现不对:钗头正面阴刻着一只青鸾,背面盖着一枚细细的小戳——
兰旭身为宗室,佩戴有着品阶讲究,他束紫金冠上的金钗刻着的是一只苍鹭,后面亦有一枚小戳,刻着内务府敕造的图样和日期。
他的是“丁丑敕造”,而这枚是“己巳敕造”。
敕造,此乃宫廷出品。
青鸾,一位女性,且比‘驸马’高一个品阶。
日期,己巳年最著名的事——
昭王大婚。
这枚金钗,为昭王妃所有。隐形匿迹的吴老爷吴瑛芝——昭王妃亲弟——留一个昭王妃的物件做念想,没毛病,但这物件怎么落到吴大章手里?如果说吴瑛芝七年前去世后,被前管家吴大章收藏,可伍九称他小时候带出去显摆过。
遂问道:“伍九,你几岁带着这枚金钗出去显摆的?”
伍九想了想:“四五岁吧,嗐,不懂事儿嘛,现在我都揣兜里,才不拿出来让人家知道,”又对兰旭说了一遍,“你不算,你是咱自己人。”
——这便有出入了。这枚金钗,从头就是在吴大章手里的。
伍九眉飞色舞地看着他:“怎么样,好看吧,我就没见过做工这么精细的首饰,真不知道我爹从哪儿得着的,还有,”他把特地把金钗反到背面,指给兰旭看,“这俩个字儿认识吗,这叫敕造,你懂什么叫敕造吗,说明这是皇宫里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把它出手,我姐嫁人那天还得戴呢。”
兰旭道:“这是妇人配饰,本就该是你姐姐的物什。”
伍九道:“上次她回来我问过她,她说叫我好好留着,以后传给我女儿。”叹气道,“她在京里赚了大钱,顿顿大鱼大肉,件件绫罗绸缎,瞧不上这不时兴的款式了。”
兰旭看着他不知愁的样子,很有点晏果以前的影子,因而很是能共情吴秋雁,不禁心生钦佩:他一个大男人,保护儿子的纯真尚且时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吴秋雁一个弱女子,却把弟弟保护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抛去无记业这个不法名号,她真的很伟大。
兰旭还回金钗,看伍九的眼神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敷衍,回到镖局,伍九倒头就睡,兰旭则算着日子,三天后,正值胡家盐场装货,他得独自再去一趟,争取探清盐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