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果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的生活天翻地覆:爹伤了娘,然后皇上表哥通缉爹,爹不知逃到了哪里去;他被送进了宫,怕他触景生情,府上物事一概没带,连顺儿都留在了府上,周围处处陌生,无依无靠;后来娘也来了,却和他住得老远,每天他要横跨四个院儿去请安,腿儿都遛细了。
有一天他在假山后面,偷听到宫女们凑在一起搬唇递舌的,说什么,他爹是个白眼狼,十六年前就该死的,所幸公主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云云,还说这次皇上肯定饶不了爹,爹死定了……
那一口一个“死”钻进晏果的耳朵,晏果想跳出来骂他们,可是莫名又想到了好几个月前,回头酒楼里举子们说的那些有的没的——难道爹、爹真的谋反过?
到了晚上,他难以入眠,捂上耳朵,那些个“死定了”还无孔不入。他爬起来,缩在床角,看着陌生的宫殿,无声地掉起了金豆子。
他不敢问娘,也不敢问太后舅母和皇上表哥,他们都要爹死;不敢问宫女太监,他们都很讨厌爹;当得知爹伤了娘的一刻,他也特别生气,恨不得以牙还牙,让爹尝尝娘的疼,或者赶出府去,不让他回家睡觉!
——但他没想过让爹死。是,比起爹,他跟娘更亲,但是……那是他爹啊。
这些念头在晏果小小的脑瓜里左旋右转,心脏跟着忽忽悠悠。其实他最怕的,还是娘的态度,如果、如果娘也说要爹死,那他该怎么办……
晏果每天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半夜就猫被窝里抹眼泪,没几天粉雕玉琢的小圆脸就瘦成了瓜子。本来他转了性儿不再闹腾,大人们都以为是他懂事了,不想衣带渐宽。太后舅母把他抱在腿上,问他想吃什么要玩什么,他摇摇头,只说想家。
太后舅母心疼道:“哀家的开心果都成苦瓜果了。”又恨声道,“都怪你那个挨千刀的爹!等找到他,看哀家怎么收拾他!”又摸着晏果的小脸,“给咱们的小果儿报仇好不好?”
晏果听在耳里,心惊肉跳,更担心了,忽然急中生智!所有人都讨厌爹,但花哥哥和爹很好的,一定不会想让爹死,而且花哥哥有好多主意,他一定能想到办法,让皇上表哥只罚爹,不处死爹!
水到绝境是瀑布,晏果到了绝境,也长出了脑筋。他撒泼打滚想要府里书房桌子上他的小瓷兔子——他当然知道被爹拿走了——太后赶紧遣了梁公公去公主府找兔子,可找也找了,问也问了,府上伺候小公子的顺儿一口咬定是驸马——罪人兰旭——拿走了。
梁公公头大如斗,既不敢提“兰旭”两个字,又怕交不了差,忙让人满大街找瓷兔子,各式各样全都买来哄祖宗开心,谁知小公子毫不买账,死活说是他没找到,分明就在桌子上,最后闹得太后皇上公主全没办法,只好派了禁卫护送小公子回府找兔子。
回了府,小公子霸道地让禁卫在正厅等候,回了东院和顺儿抱头痛哭。哭完,晏果抽着鼻子道:“我打听出来了,花哥哥跟着许伯伯去了湖州,我要去找他,现在只能指望他了。”
顺儿大惊失色:“小公子,您打小都没怎么出过府,哪能跑那么远?!您知道湖州在哪儿吗?”
晏果正义凛然道:“不知道也得知道,我爹是犯了错,但错不至死啊。”
顺儿义气道:“好吧,我这就收拾收拾,咱们还是翻墙出去?”
“这回我自己一个人去。”
“不行!绝对不行!您跑了,公主能打死我!”顺儿鼻涕一把泪一把,晏果再说一句不肯,他就要抱他的腿了,“再说,您这一路上,要是迷了路、生了病,谁伺候您?小公子,您就带顺儿一起走吧!”
晏果沉吟一下,顺儿句句说到实处,要是为了这些琐事,耽误到湖州,实在因小失大,故而道:“那你赶快收拾,多带些钱,还有,别忘了查查书,看看怎么去湖州。”
禁卫也没想到自己历经大风大浪,竟阴沟里翻船;他等了一个时辰,请人去催小公子回宫,小公子和顺儿早翻墙出府,买了两匹马,出了城了!
禁卫冷汗如雨,赶忙回宫复禀,宫里霎时乱成热锅蚂蚁,皇上立刻又派出一队兵马暗中寻找,想了想,特地说了句:“往南边找。”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城外郊区,百草丰茂,隐天蔽日,鬼打墙似的怎么转景色都一样。一时间,晏果辨不出上下左右,顺儿分不清东南西北,主仆俩兜兜转转,绕着城墙走了小半圈,一路向东,追他们的人都南下到了豫州,他俩居然看见了大海。
“……”
“……”
主仆俩望洋兴叹。扭过头,晏果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如不带你了!”
顺儿欲哭无泪:“我的爷,现在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打听啊!”
晏果一行和朝廷兵马头发分叉一样彻底分道扬镳,渐行渐远,有缘无分。顺儿怕小公子露富,把着银钱张罗衣食住行,事事周到;晏果一路吃喝玩乐,生活滋润,跟旅游似的,几乎把最初的目的抛到了脑后,他爹用了短短五天的路程,俩人快马加鞭,硬是走了小一个月才到。
看到城墙上“湖州”两个大字,晏果终于记起来自己要干嘛,在客栈安顿下来后,立即要去署院衙门找花时,被顺儿连哄带劝地拦了下来:“小公子,您两眼一抹黑就去了,万一碰上那不长眼的,直接带您去了许大人跟前儿,这不是让花公子为难吗?”
晏果道:“他为难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许伯伯。”
“许大人是朝臣,是钦差,只听皇上的,皇上要杀驸马,他能说个不字儿?您还巴巴地送上门去,要是许大人把您当做人质,骗驸马爷出现,那驸马爷才是真的没了活路,花大人可就真没法子了!”
晏果一想有理,说道:“那你先去衙门门口打探打探,找找花哥哥。”
正值天色下晚,顺儿怕小公子又闹将起来,饭都没吃就去打听衙门位置。他们初来乍到,当地方言浓重,顺儿费劲巴拉地找到衙门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晏果在房间里望眼欲穿,半天不见顺儿回来,再坐不住,干脆出门寻找。
然后——他就被打晕了!
再睁开眼,一片漆黑,嘴巴被酸臭的破布塞住,手脚捆得一动都动不了,他呜呜地挣扎起来,然后听到“吱嘎——”的开门声,一段沉稳的脚步走近他。他吓得瑟瑟发抖,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团,这一瞬间他很想念远在宫里的娘,还有不知躲在哪儿的爹;脑海里浮现出在公主府每天变着法儿翻墙出去逛大街,然后回来被爹打、被娘哄的日子;曾经他觉得这种日子是苦恼,现在他想再过一万遍——
眼圈一红,呜呜地掉下泪来。
突然眼前烛光大亮——晏果一时不能适应,眯着眼睛,看到一人手中拿着一张漆黑的套子,正是刚才套在他头上的,难怪一片黑。等眼睛适应了,举目看去——他猛地瞪大了眼!
——花哥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激动不已,扭得像案板上的鱼,双脚啪啪地拍打着地面,忽然被花时的话兜头浇了一桶凉水!
花时看着他,嫌弃地皱皱眉,朝身后道:“看来你们也不是一无是处,抓住他,兰旭就跑不掉了。”
晏果僵住,他这才看到花时身后还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人,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让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可是、可是,花哥哥怎么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难道他也要抓爹?
之前负伤的杀手道:“花大人钓鱼的线放得太长,周大人等不及了,我们也是意外发现了小公子,早有耳闻小公子是兰旭的掌上明珠,抓住他,就能逼着兰旭自尽,不用您亲自动手了。”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巨大,晏果大脑飞转,接着被背叛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向花时。
——周丞相要杀爹!周丞相让花哥哥杀爹!
花时冷漠地瞥了晏果一眼,说道:“那我们可得把小公子奉为上宾,他死了,还怎么引出兰旭?”说着,抓起晏果扛在肩上,两个杀手立刻上前挡住出口,花时冷着脸道,“怎么?他放我这儿,我自有办法让兰旭现身;还是说你们想暴露身份,让朝廷知道周大人利用公主的亲儿子逼杀驸马?”
杀手们犹豫了,彼此对个眼神儿,慢慢侧过身,放花时大摇大摆离去。
出了破庙,顶着硕大的明月又走了好久,在一处荒郊野地里,花时停下脚步,把晏果丢在地上,然后取出他嘴里的破布。
晏果哭了一路,脸脏得跟小花猫似的,花时的眼神更嫌弃了,居高临下道:“你怎么跑来湖州了?”
晏果边哭边道:“我不告诉你,你是坏人,你也要杀爹!”
花时扬起眉毛:“你爹伤了你娘,你居然还帮你爹说话?要是公主知道了,她该有多伤心?”
晏果埋头蹭了下湿漉漉的脸,仰头道:“我爹该罚,但不该死,我以为你有法子帮他,所以千辛万苦来找你,没想到你也要我爹死,我爹白疼你了!”
花时“啧”了一声,兰旭好不容易和他过了几天心无旁骛的二人世界,这个小东西就蹦出来搅和,绝不能让兰旭看见他!心下一转,计上心来,蹲下来和气道:“我那是骗那两个大坏蛋呢,要是不那么说,他们会放我们出来吗?”
晏果将信将疑:“你也是被他们挟持的?”
花时道:“官面上的东西,我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记着,皇上下的旨意,是让我们把你爹抓回去,就算要杀,也得回了京定了罪再算;真正想杀你爹的是周成庵,因为周成庵就要和皇上对着干。”
晏果道:“周大人不是皇上表哥的舅舅吗,为什么他们还要打架?”
“我都说了你不懂,”花时道,“一个是皇上,一个是丞相,皇上让我抓人,丞相让我杀人,我只能八面见光,两处奉迎,才能保住你爹的命,知道吗?”
晏果似懂非懂,但他听懂了花时没有恩将仇报,和他一样,都是想救爹的!翻脸破涕为笑,说道:“我就知道你靠得住,我来就是找你拿主意的,我不想让我爹死。”
“那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保证你爹没事,但你要还是像今天这样到处乱跑,下一次再被抓住,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花时连蒙带吓,三言两语就收服了晏果,晏果赶忙点头道:“我听你的,只要我爹没事儿就行!”
花时暗自盘算了一番,问道:“就你一个?没人跟着你?”
晏果道:“顺儿也来了,我本就是来找你的,知道你跟着许伯伯来了湖州,刚落脚,就让顺儿去署院衙门打探你的消息了。”
花时道:“好,但你们不能住城里了,很危险,我在近郊给你们赁个民房,条件简陋,你们克服一下,记住平时千万不许进城,否则我就不管你们了。”
他说一句,晏果点一下头,等他说完,动了动手腕,苦着脸道:“花哥哥,你先把我松开吧。”
花时给他松绑,又带他去相对富裕的南郊租了个小院,又去客栈,把以为小公子不见了,急得火烧火燎的顺儿带了过来。
晏果拍了拍硬邦邦的土炕,在花时临走前说:“花哥哥,我可就指望你了啊。”
花时随口应了,心道:麻烦家伙!
……………………………………
多了晏果这个随时爆炸的炮仗,花时也有点急了。无记业已经陆续着手起事的一应事宜,就等定下日子,与鈚奴里应外合。到时内部起义,鈚奴又大举进兵,皇上焦头烂额,一定会叫许仕康北上抗敌,兰旭就成了无根飘萍,随他揉圆搓扁。要是这时候,兰旭不听话闹起来,那就是摊牌的时候了。而且,手上多了晏果这个底牌,不怕他不乖乖听话。
花时万事妥当,唯独算漏了兰旭还在为皇上办事,虽然被吴秋雁忌惮着,没完全楔进无记业,但塞翁失马,无心插柳,接上了伍九这条线,直接进了盐场。
伍九给大爷喝过五天药之后,病情明显好转,兰旭买了些补品,随伍九一同去探望。
这一片村子就在胡家盐场旁边,村民们世代盐丁。官督商办的专营生意,苛捐杂税繁重,家家穷苦,就等着上了年纪贫病交加,一命呜呼。
对伍九很好的这位大爷姓刘,前两年家里没粮,儿子儿媳饿死了,只留下个小孙女,如今五岁,见人怯生生的,躲在门后,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倒是灵动。
兰旭天生喜爱孩子,也很得孩子喜欢,没一会儿小女孩儿就爬进了他怀里啃桃酥。大爷气得叫她下来,说道:“咱身上邋污,别蹭污了阿叔!”
兰旭笑道:“无妨,”举目看了看,家徒四壁,恻然道,“今年天时不美,成本见涨,家家户户都难。”
刘大爷道唉声叹气:“盐场收成不好,税却一分一厘都不能少,落到我们手里的,每天只有五厘……五厘啊,半斗米都买不起!”
“可是我们镖局,胡家的盐货和前两年的量差不多。”
“哼,谁知道是不是混了私盐,”刘大爷道:“他们这些盐号,三等次盐冒充二等安盐卖,二等安盐冒充一等梁盐卖,最后都是吃进老百姓嘴里,还不抵私盐,起码私盐便宜。”
兰旭心道,敢情这些盐商和盐枭勾结不是秘密,盐枭出自无记业,换言之,湖州城里,盐商、无记业、官府,三足鼎立,相互掣肘,不如跟着盐商,揪出盐枭,就能确定无记业老巢的地点了。
其实这件事儿,许仕康那边办起来更顺理成章,但许仕康现在忙着逼盐商赶紧造假账册,不适宜这个时候再生事端,只能靠自己这条暗线。
刘大爷继续道:“……咱们遵纪守法一辈子,守着盐场也吃不上一口,我一把年纪,早晚儿的一天,就可怜我这个小孙女……”说着,怆然泪下。
伍九道:“大爷,您放心,阿囡就是我亲妹,我管她!”
“阿九,大爷真没白疼你一场……”
伍九对兰旭道:“我家是后搬进来的,不是在籍盐民,那时候我太小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搬过来,盐场的孩子总抢我吃的,也没人跟我玩,还是刘大爷叫他儿子带着我,才没人敢再抢我吃的。”
刘大爷道:“对了,你姐姐怎么样了?”
伍九道:“她挺好,在京城做大买卖呢。”
刘大爷欣慰道:“好、好,燕儿这孩子,从小就不一样,现在有出息了,我也放心了。”
兰旭心下一动。从刘大爷家出来,兰旭问道:“你家是哪个?”
伍九蹦跶了几步,冲到兰旭前面,回身道:“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