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兰旭和伍九帮着装箱,这是一趟远途盐镖,理应林镖头亲自押送,不知怎的,竟落到了李镖师头上。兰旭与之闲聊时,了解到镖局最近盐镖络绎不绝,分了几批押送京城,林镖头负责垫后,这几天忙着清点货物。
兰旭心里有数,这些盐大半是私盐,但这么多盐,统统送往京城,如何一口气吞得下?而且近期也没听说湖州的四大总商哪位要去京城开分号。
李镖师听他问这么多,以为他才高运蹇,抑郁不平,安慰道:“你刚来,还不熟悉镖局这行当,你那么聪明,我估计半年以后就能让你押远途了。”
兰旭笑笑不语,一旁的伍九抻了心,说道:“咱也没马吃石灰一张白嘴,干该干的活儿,先过明白今天,明儿的明儿再说!”
兰旭笑道:“是,兰某记下了。”
三天后,深夜,兰旭扎好袖口,只带上枪头,等伍九打起呼噜,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出,沿着背阴的甬道,没走角门——最近角门有人值夜,明显感到镖局的防守比原来严密——兰旭在灶房背身的一处死角,跃墙轻落,恰是和花时春风一度的小巷。
兰旭脸色微红,不甚自在地赶忙离开,向胡家盐场而去。
这日十五,天上一轮满月,月光亮亮堂堂,照得前路一清二楚。兰旭避开打更人,夜半三刻,穿过伍九老家,到了盐民村庄,远远但见盐场上空仿佛舞动着一条橙红的光带,兰旭悄然靠近,潜伏在灌木丛中扒开硕大的叶片窥探,盐场中灯笼火把如列星,声光相乱,赤膊的盐民正在管事的监管下将一筐筐的盐巴装到插着“天马镖局”镖旗的镖车上。
这时,一人帮着一个苦力年迈的盐民卸下盐筐,边说着“轻拿轻放”,便转过身来。
在他转过身的一刻,兰旭立刻缩回了草野中——林午阳!
一个当行出色的总镖头,不亲自押送重要货物,反倒亲自监管装货,如此本末倒置,令人莫名其妙;更说明这批盐不可等闲视之。
盐场平坦,一览无余,兰旭四下观察,寻找靠近盐场又不被发现的藏身之所,终于等到林午阳去到远处协助搬运,兰旭与他相背,溜到队伍最前方,想了想。脱去上衣系在腰间,往脸上抹了把泥,又在土地上打个滚儿,白腻的身色和遍布的疤痕掩盖在尘埃之下,火光中犹不显眼。
四个盐民正推着镖车收进库仓,其中一位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兰旭瞄准机会,立刻上前将人扶到一边,然后一声不吭的顶替上去。
盐民们累得精神麻木,眼神空洞,漠然地机械地,将镖车排进库仓,然后行尸走肉般外走,相互没有半点交流,仿佛他人不存在。兰旭跟在他们后面,故作最后一个出去,实则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后,袖口滑出枪头,刺入镖车上的竹筐,收枪时带出一把白粒粒的盐,灯笼下看不清色泽,兰旭舔了一口,口感苦涩,应该是三等次盐。
胡老板的井盐盐场品质上乘,二等安盐都少,基本是一等梁盐。这批盐多半是私盐了。
兰旭转身如法炮制,连戳了四个筐,却又发现蹊跷——这一筐的盐,色泽与之前有些不同,迎光仔细查看,硕大的结晶颗粒竟透着一层雾蒙蒙的青灰色,在橙黄的火光中,幽幽如水一般——
这是池盐!
兰旭微微瞠目,倒吸一口冷气!
池盐,又名湖盐、青盐,上品池盐色如青玉,次则青灰。关键是,湖州不产池盐,甚至整个大雍都不产池盐,在已知的大陆上,唯有西域的青湖盛产池盐!边境的私盐贩子,以及许仕康军队的私盐贩卖,都是这种盐。
西域。什么样的私盐贩子不就地取材,反而千里迢迢地贩售池盐?林午阳又为什么会帮助运送私贩池盐?!
不怪兰旭一涉及西域就提起心胆,果儿莫名中毒,难说不与此有关。既然无记业密谋造反,那么要起事,就不会仅仅是贩卖私盐而已。
兰旭心念陡转,在这一筐靠底部的部分又戳了一枪,枪头先是穿过砂砾一般,到了一半,却像被什么万分坚硬的东西阻挡住,不能更进一步。兰旭使劲把枪头往前一送,忽地枪头短了一截似的!他赶忙拔出来,定睛一看,竟是被那坚硬的东西顶得枪头卷起!
兰旭的枪头是百炼过的精钢,碰到筐里的硬物,却好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兰旭顾不得暴露,推倒盐筐开膛破肚,拨开碎石子似的青盐,火光中竟诞出一股逼人的寒气。兰旭大吃一惊,这种寒气,他太熟悉了,不止一次地感受过,不由挖得更快更深,果然在青白的盐粒中,现出一抹明黄。
是一卷黄布,上面写着一段经文,兰旭不了解宗教,不清楚是哪一个教派。那股寒气更清晰了,他心脏怦怦直跳,强镇定住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开黄布,里面露出一片如漆的黑色。
兰旭隔着布料托它在掌,屏住呼吸,举到眼前细细打量:这是一枚漆黑的箭簇,精致小巧,纤薄如云,锋刃锐利,削发如泥。这不是普通的箭簇,只因其上浪纹隐隐——
这是龙鳞所铸,与鹤背寒同出一脉的龙鳞!
龙鳞轻巧纤薄,却至刚至坚,水火不侵,唯有极寒之地可淬其身。而且,龙鳞有种特性,一经划伤,伤口永世不愈,必死无疑。除非冰火交替,连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方能解其凶性。
历代能工巧匠制造武器,自然越凶越好,况且龙鳞的产量凤毛麟角。因此,唯有帮助摸索出龙鳞冻铸之法的鹤背寒,经过了冰火两重天的试验,失去凶性,成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百兵之君。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戮,但真正决定剑之命运的,是剑客。
去除凶性的龙鳞润泽如玉,生出涟漪般的细鳞纹路,而此枚箭簇平滑如镜,只有浪纹,显然浅浅一刺便可置人于死地。
而龙鳞,现知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产地,就是西域昆仑山脉。
无记业以私盐为幌子,真正要运送的,是西域提供的凶残兵器!此刻已经装箱入库,过几天送进京城——兰旭茅塞顿开:兵器一到,无记业立时起事!!
而且,既然无记业与西域有染,如果兰旭是无记业,必然会拜托西域出兵扰攘,届时大雍内忧外患,硝烟四起,涂炭平民,天下大乱!
可笑吴秋雁口口声声解民于倒悬,却亲手陷民于水火!
兰旭重新包住箭簇,小心地攥在手里——没时间了,先出发的池盐下面也一定是兵器,一旦入京,国祚不稳!而自己捅漏了四个筐,迟早会在最后清点前发现,当务之急是赶紧通知到许仕康,快马加鞭通知各州关卡扣押天马镖局的盐镖,加以搜查,同时令皇宫做好防范,控制住吴秋雁!
兰旭掉头就走,马不停蹄奔向署院衙门。天色微微泛起鱼肚白,早起的湖州百姓一如既往地开门迎客。兰旭浑身脏污,风尘满面,却大步流星,气势汹汹,活似寻仇,到了署院衙门,却是令兰旭意想不到,这里竟被一群白面书郎围得水泄不通。
衙役们横杠着水火棍,拦着前拥的书生;书生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彻查账册,还人清白!”
还有人现场做诗,大声诵读后,博得一片如沸如撼的掌声。
兰旭躲在巷壁之后,观此情景,方想起许仕康奉命把盐务搞得声势浩大,借前任湖州转运使,挑起书生意气,施压盐商们交出账册——或者赶紧造假账。
兰旭心里暗暗叫苦,盐商和私盐贩子蛇鼠一窝,许仕康现在为了不让烂肉账曝光,明逼暗求盐商们作假,此时必然不敢扣盐商们委托天马镖局运送的盐货,撂挑子就全完了,只得等假账做好。
但无论如何,得先让他心里有个谱儿。可如今书生们铜墙铁壁天罗地网,他就是身手再好,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遁入衙门。他心急如焚——林午阳随时会发现走漏了天机——却一筹莫展,忽然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兰旭眸色凌厉,回身的同时横枪在前,眼前人反应迅速,噔噔噔后退几步,诧异道:“兰旭,真的是你,你——”上下看了遍兰旭全身,“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搞成这样?!”瞥了眼衙门,把他拽进小巷,低声急道,“你来这儿凑什么热闹,被许仕康发现你就要被缉拿归案了!”
来人正是花时,兰旭见是他,松了口气,又看他裤脚露湿,鞋底沾着黄泥,蹙眉道:“你去南郊了?这是才回来?”
花时面不改色地扯谎:“帮许大人办件差事。”
实际上是昨天顺儿又跑来署院衙门找他,说是房东的饭菜很不合小公子的口味,小公子就抓了只野鸡,偷偷烤了吃了,谁知到了半夜上吐下泻,想让花时找个靠谱的郎中。
幸亏这几日书生闹事,许仕康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不然让他碰上了,花时保证先杀了顺儿,再杀晏果!
但他表面还得装得关心和蔼,请了大夫,又在南郊看了一夜,确定晏果只是吃积食了,这一大早儿才黑着脸送大夫回医馆,然后自己回衙门,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形迹可疑、遍身狼狈的兰旭!
兰旭如见救命稻草,柳暗花明,一把抓住花时的手,事情紧急,也顾不得露出马脚,急道:“你能进衙门?带我进去!”
“你进去?你进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我有急事,你带我进去!!”
花时顿了顿,说道:“我就是从人群头顶上掠过去,然后走上台阶进角门。”
“……”
兰旭松开他,双手叉腰,抿嘴深呼吸,目光焦躁不安漂移不定。花时从没见过他这般浮躁,问道:“到底怎么了?”略带受伤的语气,“跟我都不能说实话吗?你答应过会相信我的。”
兰旭抬眼看向他,眼底风起云涌,半晌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沉着稳定,把包着黄布的箭簇放在花时手里调整好位置,才让他攥紧,郑重道:“把这个交给许仕康,告诉他,这是在一筐池盐里发现的,他就懂了。”又嘱咐道,“这是一枚箭头,一定要拿住銎口,千万千万不能划伤自己!千万不能!”他的目光中满满的信任,轻声道,“不然我绝对原谅不了我自己。”
花时的目光则变得幽暗深邃,像两坑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和许仕康有联系?”他同样轻声,“你是朝廷的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