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梦 第6章 第 6 章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王维《山居秋暝》

白日阴天，温来笙把看过的书简放下，想着拿纸笔把刚刚看的记下，却发现墨要用完了。

用淡色的墨迹勉强记下，温来笙就盘算着要去一趟市集，采购所需用品。而看这天色，估计一会儿就要下雨。

他带了一把油纸伞，临出门往屋里看了一圈，注意到了孟真的外衫，孟真的簪子，孟真上次说好吃的果子。温来笙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嗯，回来还得记得再去上次的山谷再找几个果子。

到了山下的市集，温来笙一眼就看到上次见到的那位老叟，老叟也看见他，就笑呵呵挥手，招呼他过来。

温来笙今天用的发带还是上次孟真在老叟这里挑的。老叟上下打量了一下温来笙：“公子看着气色不错啊，今日是想买点什么？”

温来笙刚想说不买发带，就注意到摊上的边角处摆着一些文房四宝，一眼看去，成色还挺好。这老叟卖得东西还怪齐全。

“要一方墨。”

老叟拿了墨包起来，递给温来笙。

温来笙又挑了摊子上的一些新首饰，付了钱，就转身去山谷里找果子了。

果然没多久，天上就飘起了雨点。山野间绿意盎然，小雨拂面，温来笙撑了伞行走其间，找寻着那几棵果树，好不惬意。

如果，他没有看到那副场景。

茂密的树林草丛很好地掩盖了温来笙的身影，温来笙却能很清楚看到，孟真站在一座破旧的墓碑前，石碑上则放了她随身佩戴的香囊。

是在祭拜谁吗？

温来笙有点想过去问问，却见孟真伸手摸了摸石碑，面上显露出了一些难过。

是在祭拜谁。

最后，温来笙还是选择悄无声息离开了。剩下的白日时光，他试了新墨，又抄了几页书，还有些心烦。

等孟真现身，看到的就是一副美男愁容夜景图。

孟真拿了自己爱吃的果子，笑嘻嘻往温来笙那里凑，温来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吻过去。

温来笙的声音很认真，他问：“白天下雨的时候，你在祭拜谁？”

“什么——”孟真有些惊讶，却没反驳这事，说：“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

“我没注意到你……”孟真神色淡淡，“也不算祭拜，是我以前认识的，偶尔会去看看。”

“那为什么要把香囊放上去呢？”温来笙问这话的时候，看向孟真腰间。孟真却下意识挡了一下香囊。

“这个香囊好像对你很重要，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孟真张张嘴，又来二字真言：“忘了。”

温来笙坐得挺直，看着她并无言语，显然没被这两个字说服。

孟真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现在的很多事情也是依靠直觉去做的，真的记不清了。如果你不信，那我走好了。”她站起来，转身要离开。

照亮屋内的油灯却在此时突然灭了。

同时，温来笙抓住孟真的胳膊，直接把人带到了床上。

孟真有些愣神：“怎么——”

“离开我，你怎么办？”温来笙压在孟真身上，声音有些发冷，“是我在供养你，你想离开我？就为了那个你说你忘记，却还是去看望的——死人？”

孟真从没见过这样的温来笙，在她印象里，温来笙一直都是温柔纯情的好心人，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她竟然有点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扭脸不去看温来笙，坦白道：“我能这样存在，的确是因为你，但我是一只很弱的鬼，并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但一些事情忘了就是忘了，我现在只记得你的样子，还不够吗？”

温来笙略微坐起身，但依旧没放开孟真，他说：“那和我成婚。”

成婚。

“不行。”孟真毫不犹豫，直接摇头，“如果结了红线，我们会绑在一起——”

“绑在一起不好吗？”

“你是人！”孟真看着温来笙，言辞恳切，“你也只会是人，但我以后……会消失。”

“有我在，你不会消失。”

孟真轻叹一声，笑了：“我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还不中用。”

温来笙不爱听这样的话，也不想听。

弱，弱也好。

任何事情，都可以毫无顾忌。

孟真的身体已经比之前还要冷了，温来笙去亲吻她时，总是害怕她下一刻就要消失，这让温来笙心里很慌。

孟真有些发抖，不似往常那样动作，温来笙无奈，拿了孟真的披帛，遮住了她的视线。

“不要害怕我，别想远离我。”温来笙低语，“像平时那样感受我，你会……很舒服的。”

……

孟真累得睡着了，呼吸很轻，轻到近乎没有。

温来笙把手放在她的胸前去感受，还是那样安静，没有心跳。

他刚刚失态了，做得很过分，可孟真太弱了，只能任由他动作，任由他……发泄。

温来笙打开了那个黄色小花香囊，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干枯枝叶。他系起香囊，放回原处。

温来笙不想在意孟真祭拜别人的事了，他只想留住孟真。

一人一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恢复成了先前相处的样子。

夏雨急切，秋雨稀疏。温来笙又跑了几趟山谷，想把果树上的最后几颗果子给薅了。中间也曾经过那个墓碑，还去看了几眼，可惜时间太久，石碑上的字迹实在看不清了。

也罢。

后来再去小市集，他又见到了那位摆摊的老叟，老叟又是笑呵呵地挥手招呼他：“又有新的首饰了，公子可是又要买给自家娘子啊？”

温来笙点头，老叟摊上的首饰，孟真很喜欢，他都要买给她。

接过老叟递的首饰盒子，温来笙眼神扫到了分开摆放的发带，发带上依旧画着他看不懂的……护身符。

护身符。

温来笙忽地开口问：“您这儿有别的符吗？”

老叟笑眯眯的：“公子想要什么符呀？”

“有没有那种，既不伤害鬼，又可以留住鬼的符呢？”

老叟许是见的顾客多了，听到这样的问话竟也不惊讶：“公子要的东西，我这里实在没有。公子久居山间，难道是遇到艳鬼了？人鬼殊途，艳鬼虽美，却不可切莫沉溺其中啊。”

“她不是，她很弱……”

“大部分的鬼都很弱。”老叟眼神清明，像是见过了人神鬼道，世间百态，他拍拍温来笙的肩膀，“力量弱小的鬼再怎么努力留下，总会随着时间消散。”

温来笙觉得自己是魔怔了，他对老叟笑了笑：“您只当我读书昏头了，讲了糊涂话，忘了吧。”

今日又下了雨，回去的时候，不知为何，温来笙又走到了墓碑那里，而这次，透过树丛，他又见到了孟真。

仍然是和上次一样的站位，甚至香囊都还放在当初的地方，此外，孟真还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但温来笙奇迹般地听清了。

“我快要等到你了，真是太好了。”

明明是很熟悉，很温柔的声音，温来笙却觉得无比陌生。

我快要等到你了。

真是太好了。

温来笙脑子里混混沌沌反复着这两句话，都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

今日雨，孟真没有来。

翌日雨，孟真还是没有出现。

温来笙翻着之前他念给孟真的《夜苑随笔》，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孟真是在等谁，她是鬼。而大部分鬼的成形，需要执念。

那孟真的执念是什么？是那个她在等的人吗？

温来笙又想起很久之前看的其他鬼怪故事，有些鬼的成形，除了执念，还需要很长时间。

孟真……难道是在等另一个鬼的成形吗？

得出这个荒唐结论，温来笙苦笑出声。

真相究竟是什么？

小米吃饱了小米，在温来笙脑袋上蹦来蹦去。

屋外树木的一些叶子随着秋风，在空中打转跳舞。

温来笙觉得有些冷了。

这次，真的是隔了很久，温来笙才又在雨天听到了熟悉的敲门声。

“咚咚”。

温来笙开门，看到了他的孟真。

“来笙！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温来笙失笑，指着屋里看完的又一堆书：“不想，你不在，我读了很多书呢。”

孟真装作生气的样子轻哼了一声：“负心多是读书人！”

天上的闷雷惊了山林里的很多小动物，来房屋里找吃食的小鸟都换了几只。孟真没见到认识的小米，就拿着小米喂新的团子鸟，温来笙在一边作画。

鸟儿吃饱后，落在窗棂边休息，孟真才贴到温来笙身边。画纸上的景已经有了雏形，是一副花团锦簇的春景。

“我还以为你在画我呢……”

“你想我画你？”

孟真点头。

“那你身边画筒里的画，上面又都是谁啊？”

都是孟真。

孟真用胳膊支着下巴看温来笙，张张嘴，自己主动提起许久不见的事情。

“我快要没有力量了，以后可能不能来见你了。”

温来笙放下画笔，把孟真揽进怀里，试图暖热她如冰一般的身体。

“我不能帮你了吗？”

孟真往温来笙怀里又钻了钻，摇头。

温来笙又问：“那你的执念是什么？如果到最后都没有完成，会不会很遗憾？”

“我……没有执念。”

温来笙换了个问题：“那你喜欢我吗？”

“……啊？”

温来笙将人抱在了自己腿上，让孟真和自己面对面。

“我心悦姑娘，孟姑娘呢？真真心悦我吗？”

孟真被问懵了，她下意识想回答是，但是她不能，因为她要死了。

最后她说：“人鬼殊途。”

“所以……”温来笙下一句话说得极其艰难，“你是在，等那个人吗？”

孟真闭目，温来笙能问出这句话，证明他知道了。

因为身体原因，她已经很久没去了，最近，也就去那一回，还是被碰上了吗？

温来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所以，你是为了等那个人变成鬼，才找上我？”

“孟真，看着我，回答我。”

孟真睁开眼睛，她也逃不了，她已经很虚弱，温来笙又搂住她的腰不让她下去。

“是！”孟真下定决心，“我来找你，是为了留得久一点，是为了等他变成鬼，我好能和见他上一面。”

这话很残忍，孟真说得也很残忍。

温来笙的心很凉，好像比孟真的身体还要凉了。他轻声问：“那为什么是我呢？”

孟真略微迟疑，却还是解释了：“我是鬼，你不能指望我有礼义廉耻，那个雨天，只有你心软放我进来了。”

人生气至极，是会冷静下来的。

温来笙摸上孟真的脸，手感真的很像冰凉的玉：“那如果当时开门的人不是我，你也会……”

孟真：“是，心软的人，最好骗了。”

温来笙靠近孟真，吻了她。

这样的事情两人有过很多次，开始是孟真主动，后来多是温来笙起头。

可这个吻，一人一鬼都没有料到。

温来笙几乎是绝望地去吻她，孟真想退，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你可以骗我。”温来笙的嗓音有些嘶哑。

孟真回答的声音很轻：“我不想骗你，你也不要自欺欺人。你说过，读书人，应该心中清明。”

“温来笙，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温来笙停住了。

他们是如此亲密地抱在一起，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又是那么近。

温来笙：“可是我呢？孟真，我呢？”

“也许……那是因为我对你施了法术。”孟真咬唇，看上去快哭了，“否则你怎么会对一只鬼予取予求呢？”

孟真走了。

温来笙感受着手上的凉意，那是孟真留下的。

雨天，可真冷啊。

他怎么能期待一个鬼有心呢？他明明很早就知道孟真是没有心跳的。

这就是一个鬼、和被鬼吸引和欺骗的书生的俗套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里的鬼太弱，没给书生造成伤害罢了。

“当成梦吗？”温来笙喃喃自语，“孟真，梦……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