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梦 第7章 第 7 章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王维《山中》

温来笙没再见过孟真。

她那天走的时候，面色苍白，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也许她离开之后就见到了她想见的鬼，然后，永远离开了。

温来笙还是去了山谷的石碑那里，他看到那只绣有黄色小花的香囊静静躺在那里，上面已然积了一层薄灰。

温来笙轻声问：“你得偿所愿了吗？”

山谷寂静，无人回应。

阳光正好，无风无雨。

秋日很短，冬日雪一落，山里安静极了。

山林都被白色覆盖，枝干上的雪偶尔簌簌落下，动物们很多都在冬眠。鸟儿也飞向了温暖的地方，不会有“咚咚”声来小屋乞食。

屋外很冷，温来笙还是兴致勃勃出去了一趟。他破了溪流表面的冰，还好运地钓上来一条鱼。

鱼最后在炉子上咕嘟咕嘟熬着，奶白色的汤一看就味道很好。

温来笙坐在火盆旁边，收拾着屋里被胡乱堆积的书画。

小雀鸟和狸花猫，一位笑得很漂亮的姑娘，还有花团锦簇的春景。那幅春景，是他想和孟真一起去看明年的春花。

他把这些扔进火盆里，取暖。

又收了不少看过的闲书，其中有那本《夜苑随笔》。对了，当初那个故事好像……有一页没看？

温来笙翻到最后，却发现因为保存不当，最后一页和书皮粘在了一起。温来笙试了试，也没办法完好无损地分开，无奈还是放弃了。

也许在他这里，这是一个注定无疾而终的故事，就很像自己……和那只小没良心的鬼。

新年过去，温来笙离开了久居的山林房屋，和家人聚了几天，就出发赶考。

春花烂漫，在一处风景秀丽的书院，温来笙决心休整一月。书院周围有一条很热闹的街市，温来笙的同袍们常和他说街市有多好玩，但直到快要离开，他才找出时间去逛逛。

这天阳光很好，街市人声喧闹，摊贩们各种吆喝，温来笙见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和漂亮首饰。他下意识买了下来，想带给——

罢了。

温来笙也没把东西退回去，他把钱袋挂回腰间，钱袋旁边是一只绣了黄色小花的香囊，应该是戴得日子久了，显得有些旧了。

他带着一堆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买下来的零碎东西，继续往街市深处走去。

温来笙已经很少想到她了，有关她的记忆正在消失，也许有一天，他就会完完全全忘记那个梦了。

前面的茶楼很热闹，好像有个说书人在讲故事。

温来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觉得故事有些熟悉，进了茶楼上座，从台上望下去，又觉得说书人很眼熟。

故事讲的是一只好心的鬼，各种历经磨难去寻一味名为醉千霜的无形药材。

是《夜苑随笔》里的那个故事！

说书人讲得抑扬顿挫，台下之人无不叫好，然而他刚说到鬼找到药材，就是下回分说了。

这场讲罢，温来笙没有走，他等在后台，等那位说书人。

说书人是一位中年男子，却带了些仙风道骨，温来笙越看，越觉得……他见过。

说书人对温来笙拱手：“公子何事？”

温来笙问：“在下不才，从前看过这场故事，只是不幸遗落了结局。我是想来问问您，鬼消亡之后，还有后续吗？”

说书人笑了：“这是我明天要讲的故事，公子现在就想知道吗？”

温来笙苦笑：“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如果您觉得不妥，我现在可以付钱——”

说书人将折扇一横，拦住了温来笙掏钱袋的动作。

他捋了捋自己还未变白的胡子，为来客讲述了后面的发展。

“因为村民供奉的原因，鬼留下了一缕珍贵的魂魄，而小孩子想救鬼，最后也成功救回了鬼。”

“如何救？”

“她体质特殊，自然是以身饲鬼。”

温来笙愣住，直到说书人用折扇在他面前挥了挥：“公子？”

“欸，多谢。”温来笙向说书人行礼，硬是把铜钱塞给说书人，有些浑浑噩噩离开了。

他觉得他好像又忘了什么。

说书人看着远去的书生公子，把扇子展开又合上，扇面上一朵单调的黄色小花变成了“因果缘由”四个大字。

说书人摇摇头，嘴里轻声念叨：“好鬼有好报哟……”

很久之后，大考高中的温来笙受着周围人的贺喜，突然想起以前，他似乎和什么人一起在雨天逛过市集。

市集里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好像有一句“一个人”，还有一句“真是奇怪的姑娘”。

只不过“姑娘”二字太轻，终是没能落在当时温来笙的耳朵里。

有姑娘吗？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拉回了温来笙的思绪。

他整理衣衫，挂上笑容，迎上前来恭喜的宾客。

没有雨天，没有佳人，什么都没有。

梦终究是梦，终有一天会被忘得很干净。

惊堂木一响，《夜苑随笔》里的故事落幕。说书人下了台，辞别挽留他的茶楼老板：“此间事了，我得去别处了。”

生意上得了好处的茶楼老板想再劝，却不知怎么打了个喷嚏，等回过神，说书人早已走出很远。

说书人行到山林间，晃了晃手中折扇，折扇变作拂尘，身上的衣服变化成道袍外衫，就连样貌，也成了一名老叟模样。如果温来笙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位道士，就是他曾在山下市集里见过的那位老叟。

白发长须，仙风道骨，端的是道士仙人。

道士拂尘挥出，一道倩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已有来生，你的愿望，已经实现。”

倩影向道士行了礼，恰好一阵轻风吹过，她飘散其间，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量天尊。

道士看着倩影消失的地方，忽得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孟真”的时候。那时他游历到一处风水有变的地方，正要掐指算一算，就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子，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一缕善魂？

小孩子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泪眼婆娑看到突然出现的他，还很警惕。

道士看到不远处一具邪修的尸体，再加上小姑娘的体质，心中了然。

事已至此，他向小姑娘伸出手：“把他给我吧，你要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有些怯生生，道士挥出的拂尘落了一层微光在她身上，很舒服。她鼓起勇气问：“你可以救他吗？”

一只鬼，散魂至此，就算道士，也没办法。

小姑娘盯着摇头的道士，试图组织起一些破碎的词句：“用我呢？他们说我……好像是大补的东西，用我可以救他吗？”

道士：“他救了你。”

小姑娘：“他救了我们所有人！”

道士：“他再次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失去性命的。”

小姑娘伸出那只空着手，紧紧抓住道士的衣袍，哀求道：“所以，是可以的对吗？我想救他，我想报恩……他不能就这么消失，他说他希望来生会像我一样开心……求您了……”

道士掐算的手指停下。

他蹲下，与哭作一团却无比坚定的小姑娘平视。

“会很疼，你也会死。”

“他保护我的时候也很疼，他不怕死，我也不怕。”

“这只鬼叫什么？”

小姑娘对这个问题有些茫然，但还是哑着嗓子回答：“他忘了生前的记忆，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什么？”

小姑娘不解其意，她呆呆望着道士，抓住魂魄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过。那缕善魂也紧紧依偎在小姑娘的身边，宛若丝萝依托乔木，不曾断离。

小姑娘长大后，去拜别村长。村长已经上了年纪，他掏出两块糖塞给小姑娘，小姑娘接了，给村长磕了个头。

她的心早已给了那缕善魂，经过村民的供奉和那颗心的温养，现在的鬼有了形体，她要继续去救他了。

她给他起名叫温来笙，来笙来生，希望……他不要不喜欢。

她给自己起名叫孟真。

“孟真？”道士捋捋长须，“为什么叫这个？”

孟真笑了笑：“美梦成真。”

于是在一个雨天，采药人孟真叩响了书生温来笙的门扉。

孟真的体质对温来笙有天生的吸引力，孟真曾对道士形容：“就像我喜欢吃肉，那块肉我总要吃掉的。”

道士，不，是老叟，老叟在小摊边晒太阳，他斜眼去瞧喝药的孟真：“也许他喜欢你呢？”

“噗——唔！”孟真抿紧了嘴唇，把嘴里的药咽进去，“嚯，你还是道士呢，这是道士该说的话吗？”

老叟摇摇蒲扇：“非也非也，我不过是一个摆摊的老者，这样家长里短的闲话，我当然说得。”

孟真干了碗里的苦药，坚定摇头：“不会，而且……我是为了报恩的，来笙是我的救命恩人，等他成人，我会赶去投胎，他也会忘记我。”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个香囊，如果我没看错，那里面是醉千霜的枯枝吧？”

孟真捂住香囊去瞅老叟。

老叟嘿嘿一乐，继续晃着手里的蒲扇。

今日晴，无雨。

百年后的极好姻缘，可不能在这辈子断了。

老叟眯起眼去看天上飘过来的一片白云。

还怪白的。

就是有点热，不晒了，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