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醉了,送她去醒酒。”
清冷的声音果断将黏黏糊糊的耳语打断,宋无绪乐不可支,叫来几个侍女,强行扶着向月上楼,向月大喊再战三杯,走之前没忘了捞上自己的佩剑。
“她比较...自由,心中所想如何,说的便如何。某些地方,可以请教她。”
“极好。”
牧归说的是实话——身边有这么一群人精神状况极好的人,小元的日子过得不会太差,不知什么时候被同化。
“小牧!”向月挣脱她们的拉扯,一路顺拐拐至牧归身前,拉着牧归的手,“他们都不懂我,只有你懂,姐妹情深,天地可鉴;姐妹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就此结为异姓姐妹罢。”
牧归反拉住她的手:“异姓姐妹,不够亲近,遇到神金,怕是断不了——姐姐,从今天开始,我就和你姓了。”
“向妹!”向月手一紧,“就冲你这句话,什么香云坊醉红楼,就算是神仙阁,姐姐都带你去!东西南北,一个都少不了!”
“向姐!”牧归更用力地回握,“向妹能不能不去?”
“那我呢?”宋无绪眉头一皱,觉得不对,“我和元兄呢?”
“咳咳。”吴大人用力地咳嗽。
“你们还没结义,元兄宋兄地就喊上了,不嫌丢人。”
向月毫不掩饰地加以嘲笑,宋无绪眼睛一转,用剑挑出盘中鸭血,再一抖,血块入酒,而后被内力震碎,酒色顿时暗了下来。
他巴巴地举起酒盏。
“元兄,我们——”
“他们都醉了,带他们下去醒酒。”
要醒酒的人一下多了两个,侍女们严阵以待,从四个方向包圆了,生怕他们耍酒疯,拆了酒楼。
向月出了门,笑容似被冬风冻住了。
她板着脸,背过手,走在他们身侧,如要犯们的看守,身上释放出无形气场,群芳阁内点着这么多炉子,温度却直直往下坠。
宋无绪收了吊儿郎当的德行,面无表情地抱着剑,淡紫色的衣衫下,劲瘦腰肢若隐若现。他冷冷地,瞪着墙上的墨宝。
牧归被这莫名氛围感染,挺直身子,将毛拍得更蓬松了些。
出门更衣的喝得满面红光,半眯着眼睛,从他们身侧走过,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路上牧归碰着不下四五个人,笑嘻嘻地出了门,抬头瞧见他们这一行人,却似见着教导主任,笑容尽数消失,冻得和外头的冰碴子一样结实。
他们在做什么。
向月偏头看向假山石,向牧归传声。
“你身边那个,有古怪。”
牧归也发现了。向月指的侍女走姿有些怪异,右脚落地总是会慢上几秒,像是不习惯这么走。
她离得最近。向月的意思,应当是让她试探一番。
牧归装作不胜酒力,晃了晃,斜靠在她身上,头几乎埋到了她的颈间。侍女一僵,试探地伸出手,欲扶。
“你的手好像受伤了,不包一下吗?”
呼吸温热,带着点淡淡的酒味。
侍女抬手,一顿,理了理发髻,笑道:“您醉哩,奴给您熬醒酒汤。”
“原来真的受伤了。”
“兴许是在哪刮着了。”
侍女轻轻揭过,袖子垂落。
三人分别被关到各自的隔间中,侍女们送上醒酒汤和毛巾,将门轻掩。
“您的汤。”
侍女款款欠身,背对牧归的一霎,肩上忽然搭上了一抹温热。
牧归从身后抱住女子,两只胳膊环着,像深夜在外疯玩后,看到来找自己的姐姐一般,亲昵地靠着。
“奴什么也不知道,您放了奴罢。”
牧归的手指点在她胸口穴位上。
“好姐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牧归牵过她的手。
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色,越到末端越紫,指腹上游走着深褐色纹路,还有些细小的伤口,像是动物啃咬所致。
侍女瞥了自己的指尖一眼:“奴本是金陵人,后来生了点意外,这毒,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什么意外?”
侍女摇头:“您有时间听奴讲故事,但奴没有。”
下头果真有人高呼“柳娘”,一声较一声急,最后一声几乎是吼出的。
柳娘将牧归的手拨开,整了整衣带。
“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眼中,奴答与不答,都无益于事。奴就不如不回答了,”侍女被牧归制住,自知脱身无望,面不红气不喘:“您若是同情奴,就赏点银子,子时悄悄地放到楼下一个破瓦罐里头;若是想灭口,最好趁现在。您听,嗒嗒嗒的,在唱歌呢。”
一人极速冲上楼,将台阶跺得震天响。
噪杂,刺耳,称不上歌。
牧归笑道:“我想听。这人我来摆平,你只管说就是。”
“您还真是奇怪,”柳娘不解地歪头,“不想帮奴,为何要问奴?您不关心,也没真的想对奴出手,那为什么不让奴走呢?”
她牵动牧归的手指,重新点到穴位上,循循善诱:“您瞧...您方才戳着这,气势足够了,但是力道不够...力道弱了,气势也便没了,吓不着人...别人瞧着是威胁,实际上,只是小孩子玩闹的招式...要这样。”
柳娘牵着牧归的手,往前进了半寸,顿时,她的脸变得惨白,嘴唇也泛出了乌色。
“您看清了吗?”
呼吸急促,却犹自笑着。
“看清了吗?”
牧归迟迟不说那两个字,柳娘又往前进了半寸。
点头,柳娘这才松开她。
“如果我真的想帮你呢?”
话音未落,楼下这人已冲到牧归跟前,粗暴地扯过柳娘,柳娘身一晃,跌坐在地上。
“怎么对客人的?竟让客人不快,定要好好罚你,”抱拳道:“客官,这人癔症犯了,请您息怒,咱家给您赔不是。”
这人小二打扮,身形略有些瘦削,很难想象他方才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道。他粗略环视一圈,眉峰蹙起:“她怎的带您来了这间。以您的贵气,不该在这,请随我来。”
“好说,好说,”牧归朝柳娘一指,“这人我瞧着挺好。”
“客官,咱们这不卖身,也不卖人。大景明令禁止买卖人口,您应当知道吧?”
小二忽然就警觉了,牧归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和她聊几句。方才我让她唱一曲,觉其声音绝妙,这歌还没听完,你就来了。”
察觉到牧归的不满,小二又赔礼:“是,是我扰了客官的雅兴。柳娘癔症还未好,恐冲撞了贵人,怕是不敢允诺。”
话里话外,都是不愿让她们独处。
他瞒得紧,牧归耸肩,示意他带路。
他瞒着,她理解——侍女犯病时偶尔会忘了自己说什么,做了什么,小二只能从客人的反应判断事态严重性。要是客人假借这个名头,强行对侍女下手,不仅侍女受伤,店家的脸面也挂不住。
不打紧。既然不愿意让她知道,一会她自己去看。
“这是咱这最好的屋子,都是给贵客用的,您还满意么?”
小二打开门,点上了烛台。
金灿灿的墙壁,深色地毯,樟木的桌上摆着晶莹剔透的琉璃茶具,美人榻用一整块木料雕成,扶手上有两只小雀,眼睛是孔雀蓝的珠宝。
红蓝主调,三步一珠玉,五步一字画。字画作者古今皆有,均是真迹。
“满意。”
如此有财力的屋子,牧归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您先休息着,咱家就不打扰您了。”
小二扯着柳娘下了楼,牧归背靠着门,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样式来看,和阿溱家的有些像。再往前走,绕过屏风,才是休息处。
牧归将花瓶字画书册依次搬动,捕捉着耳边声响——一切如常,没有机关和夹层。
摸着墙壁,心下感慨道不愧是群芳阁,赏宝和赏花似的。单说黄金,金价高,但这间屋子的墙壁竟用金贴满了,布置这间屋子的人好像根本不担心钱会花完。让阿然也别守着小弟们,有机会多上这酒楼看看,摸摸金子过过瘾。
牧归摸着,忽觉手下触感不对劲。
墙下有一处凸起。
“这是...什么图案?”
毫无规律的图案,不是字或花鸟鱼虫等常规的东西,它的线条非常自由,又自成和谐。
四处找了找,翻了柜子又翻底部,不见拓纸。
不仅没有拓纸,还没有书册、笔墨纸砚等东西,牧归心说该不会真的是哪家有钱但文盲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吧,玩乐之物一应俱全,旁的倒是一件都找不着。
牧归甚至翻出了胭脂水粉,吃了一半的灶糖,还有散发着好闻气味的药品,闻了一会,身子觉得轻飘飘的,她忙合了盖子。
她摸出贴肉藏的刀,微弯着身子,踮着脚,绕过丝质屏风。
紫檀木床,蚕丝被褥。
红帐深处,有东西随着牧归的步子,一起,一伏。
“你是谁?”
青涩的声音猛然响起,与之同来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
牧归上身不动,头一偏,却是往前走了一步。
恰恰好避开剑锋,剑擦着她的脖子,穿透屏风,划过一道弧线,钉在了木门上,剧烈颤抖。
一步。
牧归再次偏过头,避开了第二把剑。
两步。
第三把剑来势汹汹,剑尖发着暗蓝色的光,直直地刺向她的面门。
牧归向前迈了一步,握紧了匕首,向上一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