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不让人知道,越是惹人好奇。
牧归左堵右堵,元回避而不见,一避一逃,待着新衣的笑脸们提溜着一串大红灯笼,挂在光溜溜的树上,连树枝都泛了红时,恍觉年关至。
马车晃悠,晃着牧归,摇至灯火最盛处。
淡粉软绡,绣彩绫罗,莺声呖呖,火炉生暖。在那脂粉缱绻之中,有比脂粉香更醉人的味道。
“姑娘,前面就是群芳阁。”
“有劳。”
群芳阁是京城有名的字号,以菜式新奇出名,十年前换了新掌柜,又加了“用料大胆”的评价。新官上任三把火,掌柜刚接手时不仅换了店名,还放话:只要钱管够,什么样的食材都能弄到。
“客官,您请。”
牧归站定,小二轻手轻脚,一溜烟小跑至她身前,做个引的动作。
“...老李,喝,再喝!”
二楼厢中喧嚣阵阵,牧归拢了拢衣服,小二赔笑道:“三楼都是雅客,您放心。”
将其引到三层最里间,小二告退,牧归扯住门环,一推。
这间瞧着挺大,足以容纳十二人一同进餐。小二先前来过,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许多盘子,粗略一看,炖菜、凉菜,切成莲花形状的豆腐上浇了玫瑰露,放在约莫二十寸的、炸得金黄酥脆的鱼的口中。
椅子铺了靛色绣金花软垫,椅上却无人。
牧归瞧着窗外。
树叶中露出一角白色布料,白色布料的右侧一条腿悠闲地晃着,另一边淡紫色扳指一闪而过。
放着好好的椅子不坐,坐外面吃闭门羹还是喝西北风。
“诸位,进来罢,外头挺冷的,”这些人应是元回说的友人,牧归走到窗前,友善地提示道,“大人们武功卓绝,想来是不怕冷的,但偏生我觉得冷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牧归寻思,再怎么样也该下来了,然而树上的却赶忙收了腿,屏住呼吸,树叶和树枝齐刷刷地抖着。
真不进?
牧归将窗户一关,就在将要闭拢之时,窗与窗之间猛地飞来了一块深黑的东西,卡在它们之间。
“就来了,就来了,”这人说着,拔出刀柄,扒拉着窗户,钻了进来,“不过开个玩笑,小友莫要生气。”
他身后两人跟着他进了窗,几人像下饺子一样,钻进热气之中。
“元大人竟有这闲心...不躲我了?”
穿白衣的陡然被提到,自觉理亏,哑口无言。
“宋无绪,宋公子,”元回指着左边,又指右边,“吴大人。”
牧归一一施礼,两人倒也随和,礼罢,各自找了位置落座。
说是宴请友人,其实也不过二三人。四个人围着满桌菜肴,莫名冷清。
“牧大人觉得冷清?说来也巧,我路过开封,见两位少侠比试,声音可妙,特地上前领教,新学了一门击剑的手艺——元大人挪开些;牧姑娘,请侧耳。”
先前拔剑的再次抽出剑,一只脚踏在椅上,东张西望。
窗子咚的一下被撞开,一个女子带着一身星星点点的赤红,滚了一滚,如猫一般蹲坐在地上,看到他们围着一桌热气腾腾,笑道:“我来得真巧。”
施施然起身,对几人行礼,脱了外边染血的官服,将剑斜斜放在柱子上,嘴角漾起笑意。
“这位是?”女子一出现,几人神情皆有些古怪,牧归悄悄凑近了元回,低声问道。
元回按着眉心,有些苦恼。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早知你来了,我便不来了。”宋无绪扫兴地收了剑,悻悻坐回,对地上某人挑衅一瞥。
女子只是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小宋,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哪次又没来?元大人这酒席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我瞧你就是说说。”
“牧姑娘,别理会她——她一向疯癫,别去管她,自个就消停了,”宋无绪为自己斟酒,“来来,一桌好菜,怎么能没有美酒作陪?喝酒。”
牧归微笑:“其实牧姑娘也是个疯的。”
“小牧,”女子眼睛一亮,挤到牧归身边,“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她掏出一个葫芦,往桌上一放,自己不知何时拿出放佐料的碟子,筷子如兵卒,在她驱使下奔赴肉海,化作一道道残影。
连吃数块,终于有了血色。
她停了筷子,对牧归眨眼:“没被我吓到吧?这是茗山出产的肉,只有那的猪肉口感细腻不臭,寻常人家一年吃不上几次,再不吃可就没了。”
说着,用筷子另一头捞了几块,往牧归碗里塞。
所以她到底是谁?
女子和几人互动表现得相当熟络,元回又说这些人自己都认得...翻遍了西京以来的全部记忆,却无这个人。
“不认识我了?你只有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咳咳咳。”
咳嗽声此起彼伏。
“向月,别吓到人家。”吴大人沉声道。
这话有点耳熟,好像不久前别人曾对她这么说过。只是如今,换了个人选。
女子贴得太近,牧归觉得古怪,抱着碗准备暗自挪远,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制住手腕。
她的力道很大,死死地抓着,抓得那么用力,就好像稍微松了点力道,手中的东西就会变成一阵烟,挣脱,逃窜,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脑海中思绪纷涌,牧归眼睛圆睁:“是你。”
“多吃点。”向月嘉奖地又夹了一块。
“感谢您的屋子。”牧归郑重道。
“哎,感谢我就收下了。但这屋子,可不是我的。”
眼波一转,透出几分狡黠,依次在几人身上停留。
牧归干着嗓子笑道:“极好极好,感谢您的帮助,感谢屋子的帮助,我敬诸位一杯。”
仰头,灼烈酒液灌入嗓中,微微麻痒。
一杯酒下肚,牧归面上起了两坨绯红。
“你这丫头,”向月为她斟酒,“就这么大喇喇地把信留桌上,就不怕别人偷了去?”
“有您在,我也不担心了。大人信您,我也信您。”
“若我和你家大人关系不好呢?”女子笑眯眯的,酒才斟了半盏,一滴晶莹荡漾在壶嘴,迟迟不落,“我拿着你的书信,可以给你家大人制造多少麻烦,让你家大人收到多少弹劾,这之后,又有多少人要被此牵连,摘了帽子,甚至摘了脑袋——你可懂?”
“有您在,我自然是不担心的。”牧归轻笑。
向月挑眉,展颜:“你信得过我?哪怕我曾经三次刺杀你家大人?哪怕我曾对你出手?哪怕我在你的碗中下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哪怕,你根本走不出这里?”
向月的乌发和她的乌发,纠缠在一起。
只有牧归能看到的角度,向月的瞳孔猛地放大,就像一轮墨色满月,在她瞳中升起。
牧归伸出一只手指,点在酒壶上,略施了些力。
酒壶纹丝不动。
“信得过。”
纹丝不动。
“为什么信?你没有理由信。”
“我知道。”
月落,杯满。
“你还真是有趣,”向月放下酒壶,重新拿起筷子,“说得这么有把握,不知你是真的看出什么,还是瞎赌的。不论哪点,我都不亏。”
“你还亏什么?”
宋无绪听了,忍不住撇嘴。
向月咬着筷子,回忆着什么:“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来之前正在香云坊——”
“慢着,”吴大人喝了一半的酒险些喷回杯中,“你去那做什么?”
这些人的脸色不太对劲,恨不得抄起刀剑砸向向月,又偷偷瞅牧归的表情。
香云坊有什么古怪?
“怎的我去不得了?小牧你说说,我去不去得?”被几人问着,向月大声嚷着,插着腰,两只脚全落到椅子上,居高临下。
牧归摸索着杯子:“自然是去得的。”
“不错。过几日,姐姐带你去。”女子满意点头。
香云坊...
听名字,软玉温香,如云软塌……
“咳——”
吴大人调转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后挪动。
牧归心下明了。
原来是小倌馆花楼这类地方。
“你真的要去?”
元回筷子没动几下,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脸上不知何时起了红,眼中也泛起一层水雾。雾气沾染了他的睫毛,根根分明。或是因为一下喝太多,身上冒着一股热气,松散的领口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也泛着红。
锁骨位置,有一颗红痣。
牧归若无其事,只一眼便望向别处,将杯中的酒作水喝。
“我都去得,小牧为何去不得?走走走,今天就带你见识见识。”
牧归身上一轻,向月竟想将她连椅子带人一起搬到香云坊。
“外面灯亮着,这样提着太显眼。”
牧归跳下椅子,蹲坐在地上。
向月听了,沉思一会,竟嚷着小二找背篓,放话说今天不管怎么样非要带着牧归开开眼界。众人丢了碗筷阻拦,硬是将她摁回座位。
为防止其再度对牧归下手,元回、吴大人一左一右地挡着她。
向月勾搭牧归去香云坊不成,只好隔着元回,半趴在桌上。
“小牧,和你说,别看他现在这样,其实私底下还有人样的,只要不在他手下工作就行,在他手下是真如牛马,休假什么的样样不批,去哪哪都不让,问了就说不合规矩。不过上次回来可把我们吓了一跳,好像问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