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人住了口,不一会,又兴致勃勃地压低了声,“你说,小姐为什么不出来见见大人?他好歹是她父亲,眼见都要过年了...”
“让你不要多嘴,还说!这是你能提的?”
侍从嘟囔着反正也没人这么紧张做什么,声音渐趋于微弱。
这些小厮离得如此近,却敢妄论自家主子。看来玉佩失踪之事确实让李大人损了心神,连带着府中上下不稳,对其疏于管束。
牧归想了想,整整衣冠,走了出来。
“什么人?”
拿着东西的侍从警惕地举起托盘毛巾扫帚簸箕,手中空空的则扎了马步,双手成拳。
“怎的,你这院子,本官逛不得了?”
人未到,声先至。
一位着白色裘袄的女子,缓缓踱出。
狐裘稀有,京城有狐裘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天工坊出品的裘袄,轻薄保暖,有价无市。久而久之,成了达官显贵炫耀其地位的标识。
其腰间玉佩繁多,走路时相互碰撞能发金石声,但她来时,他们不曾听到声音。中最大的一块紫色玉佩,纹路自成山水,工匠并未过多雕琢,而是将它们修得更突出,在温婉斯文的气质中,添了一份锐意。
她自称本官。
天工坊裘袄,大家所作玉佩,以及远高于他们的武功。
举着扫帚的将其搁置在边上,赤手空拳的低了头,取过扫帚,装模作样地划拉两下。
“大人,您怎的逛到了这?”
一众小厮中,有几人穿着较好的,上前一步,在她身前一字排开。
“和李大人讲得高兴,见这院子风水玄妙,一时兴起,说得多了些。本官说出来看看,正好真...什么阁的糕点,吃得有些撑了,权当消食,”牧归视线扫过他们每人的脸,“哎,你,瞧着有些面善,应是个机灵的,带本官转转。”
官员大多傲气凌人,说话毫不客气,侍从们在侍郎府待了这么久,早已习惯这种蛮不讲理的问法。
这人瞧着年岁不大,又是女子,棱角未平,想来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讨好了她,到她手下谋个一官半职,万一看对眼了...可不比尚书府里有前途?
侍从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浮现贪婪的神色,眼中不知名的光闪动:“您要参观院子?”
“就你好了。”
牧归随手一指,指到的这人面露喜色,连连鞠躬,其余皆是羡慕。
侍从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看到牧归不多刁难,真个随他一道参观时,甚至偶尔点头回应,心中的提防渐渐地少了,而傲意越发地膨胀了。
“大人您真是有眼光。这间屋子是大人初来京城时,一眼相中的,风水极佳,明澄道人看了对这是赞不绝口...您左手边这间是主屋...这地腌臜,奴才就不带您去了...这是书房,大人常在此挥毫。”
侍从滔滔不绝,牧归神游着,时不时点一下头。
她忽然指向一间被他刻意掠过的屋子。
“这是哪?”
侍从被打断,怒意还没上眉头,脑子却已记起来,眼前这人是需要讨好的少年高官,龇牙咧嘴地笑着,不住搓着手。
“这是...”他有些为难的样子,“是小姐住的地方。”
“久闻李家小姐琴艺,择日不如撞日...”
牧归盯着屋子若有所思,似乎真准备上前探讨一番,侍从心急如焚,嘴张了又闭。
她似乎拿定注意,猛地转头向侍从,侍从一急,脱口而出:“您还是别去了。”
“为何?是因为本官的身份,还没资格见么?”
牧归是男子还好——偏生是女子。男子尚可用婚配等搪塞,本朝女官极少,面前这个瞧着和颜悦色,却是个不好糊弄的主。
“不是,自然不是...小姐她近日闭门谢客,研究调香呢,奴才做不了主,得先请示过主子再...”
“行了行了,继续带路吧。”
牧归不耐烦地催促,侍从笑逐颜开。
他带着牧归绕了一圈,巴巴地瞅着牧归,牧归取出一点碎银子,放在他手上。
等其跑远,牧归拐进小路。
侍从情急之下,不知所言,以调香作借口——屋前一点香料味也没有。
李小姐屋前候着几名侍女,似是不会武的。偶有小厮路过,却是远远地避开了这带。
大门紧闭,窗上落了帘子,帘上一团黑雾,隐约能看到一个姑娘,呆呆地看着窗外。
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前有一个水缸,再看花草,杂草已去,花枝也被好好地修剪过。正常来看,看不出什么不俗的。若不是侍从闪躲,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得到。
她悄悄戳开一道口子。
四周几道呼吸声,没有一道来自屋内。
透过小口子往里瞧,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衣架,挂了浅粉绣金的衣服,立在绣着人物半身像的屏风后。砚台上墨痕干得裂开,轻轻一吹,墨色和白色的粉尘凌乱飞舞。
妆盒、未写完的字、似是新换下的衣物。
唯独不见人影。
牧归又去了厨房,里头人忙里忙外,没注意到她。案板上单独分出了主人和客人的菜肴,一清点,能对得上。
自家孩子失踪,第一反应不是报官,而是隐瞒。
侍从话中透露,李大人膝下子女三位,这李姑娘是正室所生,聪慧机敏,生得可爱,最得李大人喜爱。正室去世后,他为表深情,没有将侧室扶正,这段夫妻往事全京城知了,皆是流泪,有说书人捉笔,著《黄鹂抱香》一书,来往听书者络绎不绝。
既然他如此深爱,为何除了悄悄告诉元回,再无别的动作?
真指望皇帝大发慈悲,出兵帮他?
真是稀奇。
另一边,水榭。
李大人捏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
他问完心头最关切的东西,元回没有留在这的必要了。
客人毕竟是客人,送客礼仪需周全。所幸,元大人待的时间都是极短的——喝完手边的这杯茶,时辰便差不多了。
他琢磨着元回平日习惯,见其抬手,心头一松。
笑意堆砌,正欲送客,却见元回把住茶壶,杯子再度盈满。
“大人常年留京,西京风貌,想来是不知的。”
元回举杯,李大人一愣,跟着把住杯子。
以往说完事便走的元大人忽然拉着他扯家常,从西京风土人情到京城变化,再到年货置办、天工坊新品。元大人说不上话时,往往会问他一句,将话题甩给他。李大人有求于人,不好赶客,只好将抛来的话茬接了,又动了脑筋,教元大人接下来有话可说。
糕点已吃尽,硬生生多喝了一壶半的茶。
“牧大人,小院简陋,让您看了笑话。”
李大人看到白裘袄飘来,真心实意地露出笑意。
“李大人未免太过自谦。这院子,我瞧着极好,世间少有。”
牧归来了,元回没有理由再待下去。几人拜别,李大人起身送客,一直将他们送至门口。
马车上,牧归点着桌子:“瞧我发现什么了?李大人的孩子消失了。”
元回点头:“难怪。最近有人弹劾,他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子女失踪一事再被人知了,弹劾者抓住把柄,愈演愈凶,保不准要闹到皇帝面前。
“或许找的不是玉,是人。”牧归缓缓道。
还是奇怪。
李小姐不至于离家出走,应是被人劫了。这劫匪也怪,劫了人,还特地送上价值不菲的玉,趾高气昂地等着人家来抓他。
牧归晃了晃脑袋。
李小姐失踪和找玉是两回事。
“无妨,日后再找,不急,”元回垂了视线,“将要过年了,你在西京时未能好好歇息,来京城也是偶然...我在这有一些朋友...不如一同,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语序有些奇怪,牧归却能听懂:“可以,有劳元大人。”
花们说的是真的——这人真的紧张了。
“日后再找...陛下交代给我的也是这个?”
“是。”
牧归向后一靠,半躺在椅子上:“何时出发?”
“不急。”
“那你的那些朋友...”
提到这,牧归不知怎的想到西京地下俩穿红衣服的了。
他们总不能再打一场,掀了年夜饭吧?
“你见过的。”
“我见过?”
“见过。”
牧归直起身子,对视了约莫一刻钟,再度躺回去。
剩下的日子里,元回照常出门,早出晚归,侍女们忙着置办年货,只是不知为何,每每买了一批什么,都要来问问牧归的意思。
牧归正精心擦着匕首,听到敲门声,手一抖,险些把自己划着。
“照以往置办便可。”牧归看着大箱小箱,觉得古怪。
为何要问她?这些人莫不是把她当作元回的谁谁了。
冬花掩嘴一笑:“主子忙,奴自然来求您的建议。您的眼光比奴好,选出来的东西漂漂亮亮,姐姐们看了都喜欢。”
相处得久了,几人越发放得开。
盛情难却,牧归闭着眼睛指了几个。
元回不知为什么,每每提到那日马车上说了什么梦话时,要么转话题,要么干脆没了影,发间珊瑚般的红染得发丝也跟着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