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八郎吃了一惊,寻找那声音的源头。前面的人自主往两边靠,给这人让出一块空地。
不是别人,正是杀猪贩肉的孙五娘。她有着结实的臂膀,水桶般的腰身和腿杆,连走在地上的脚印也比一般人要踩得深实。
孙五娘左手抓着一把瓜子,右手捻起一粒扔进嘴里,“咔嚓”一声,壳仁分离,瓜子壳飞溅而出,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下。
孙五娘大手一挥,拍着胸口说:“我杀了那么多猪,有的猪肠一翻出来,刀口整齐,肚里清爽的,一问主人家,有好些就是姜姑娘的手法。”
“是呀,是呀,我家的羊也是姜姑娘切的,一滴血也没出,几天就恢复好了。”
“还别说,我一亲戚家的猪最开始是汪劁匠做的。过了一阵之后,那猪还是上蹿下跳的,还瘦了好些。请了姜老辣过去看,你猜是怎么着?”说这话的老头顿了顿。
“咋的啦,把猪伤了?”众人问。
“咳,原是没骟干净。是姜姑娘补了一刀,之后就老实消停了,潲吃得欢,那膘‘呼啦’就长了上去。”
“我可是看过姜姑娘的身手,那叫一个痛快!”
众邻居你一言我一语,汪八郎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跟那院里的桃花和李花儿似的,好看极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想叫我吃瘪,没门。”汪八郎心里暗骂。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既是这样,李大财主家有一头猪要骟,我就把这桩活让给你,你若是做得好,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往后也绝不说二话。”
“好啊,没问题。”姜展翎答应得爽快。
徐母拉着女儿的衣袖,眉头紧锁,脸上是担忧的神情。
温药婆拍拍老姐妹的肩,稍作安慰。她眼神笃定,对干女儿还是很了解的。
李财主家这头母猪远近闻名,足足有五百斤。原是留作种猪,预备下崽的。不料这头猪食量惊人,又懒怠动,长成了一头大肥猪。李财主决定,把猪劁了好卖肉。
“那你就去给主家说一声,约个日子。劁之前的半日都不可喂食,届时我一定到。”
“得咧,那就先告辞了。”
“不送。”
汪八郎拍拍屁股,几个人簇拥着走出门去。
“真是一窝草包。”姜展翎轻声骂道,“本姑娘的好心情都被影响了。”
吵嚷了半天,众邻居倒是看了好一场热闹。至午间看看时候差不多,也就各自散去了。
姜展翎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塞,洁白晶莹的粉腻米糕,上层点缀着金色的桂花花瓣,香甜软糯,这是姜大懂最喜欢吃的点心。
“哥,来吃桂花糕。”无人应答。
“不来我可就全吃光了啊。”说完又拿起一块来,在手中晃了晃。姜大懂连个人影也不见。
“娘,哥去哪儿了?”
“你哥怕生,家里来这么多人他肯定害怕,指不定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去把他找回来。”
“我不去,他不回来,没人跟我抢东西吃,都是我一个人的。”
“馋丫头,快点去。”徐素芹作势要打。姜展翎往旁转了一个圈,弯腰一躲,早已闪开几步远。薄纱裙摆摇曳,随风飘动翻滚。好似踩着一朵云,飞也似往门外奔。
不想正与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姜展翎抬头看清了来人,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张开双臂就把人抱住了。
姜展翎的力气还是这么大,甚至更加长进了,纪寒英想。她感到有点喘不过气,奋力挣脱出来。
“翎儿,你今日加笄,取的表字真好听。”纪寒英为好姐妹感到由衷的高兴:“碧霄,我以后就叫你的表字。”
“能让咱们寒英掌柜歇业半天,我的排面还是够大。”姜展翎歪头笑看她,揶揄道。
纪寒英道:“节日酒坊里人也比平常多,我忙完特意早早下了帘子寻你来了。”
纪寒英正色道:“上午的事我听说了,那个汪八郎还欠着我酒钱呢,拖着不肯给我。”
“不打紧,下次我帮你去堵他,他要是不肯结账,把他裤子扒下来拿去当了抵钱。”
纪寒英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怎么,这么心慈手软?”
“你知道的,那厮满嘴跑马车,怕是放屁也多,那裤子到时熏着当铺掌柜的。别说当钱,倒把我给轰出去。”
话毕,把姜展翎逗得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捧着肚子叫着:“哎呦”。
纪寒英也跟着笑。
姜大懂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举着几只风筝向姜展翎显摆。
“给我一个。”姜展翎伸手去要。
“寒英给我的,不给。”
说着跳开几步,往空中扔了一个,风筝却直直下坠。姜大懂闪躲不及被砸到头,痛得龇牙咧嘴,最后还是没忍住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可不能让娘听到哥哥哭,姜展翅急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吓唬到:“让你不给我,这下知道疼了。再哭就把你的桂花糕全吃光,不给你留!”
纪寒英整理着风筝,拍拍姜大懂的头哄到:“大懂不哭啦!走,教你去放风筝去。”边说边递个眼神给姜展翎:“碧霄,我们去清源堤放风筝去。只要把名字写在上面,到空中飞一圈,就能放掉晦气,带走乌七八糟的事。”
姜大懂终于高兴起来,回屋去找来了笔墨,姜展翎在背面写上各自的名字。
纪寒英拉起好姐妹的手,后面跟着姜大懂。几人拎着风筝,跟徐母打了声招呼就往清源堤跑。
清源堤是康朝官府近年来在清源湖上新筑的一道大堤。堤上杨柳垂绿丝,百花竞争妍。清源湖上碧波荡漾,鸥鹭群飞;湖中水草丰美,游鱼唼喋。
举目望去,有王孙公子,富家小姐们坐在画舫中喝茶饮酒。
也有农家姑娘在举棹荡舟,村野小伙静坐垂钓。更多的是堤上的行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皆在欣赏这春日风光。上巳节是属于青年男女们的节日。
两人找到空旷一些的地方,纪寒英先把蝴蝶风筝放飞了起来。给姜展翎的是燕子风筝,姜大懂的是只□□。
姜展翎其实更想要哥哥那个,□□都能上天,还有天鹅肉是吃不到的吗?她想,她喜欢不同寻常的东西。
姜展翎转动着线轴,燕子慢慢起飞。风渐渐大起来了,风筝慢慢也越飞越高,直到线全部放完。姜展翎随着纸鸢的移动跟着往前走,不知不觉中,“砰”地撞上了一个人。
“姑娘小心。”
这人纹丝不动,扶住了打了个踉跄的姜展翅。
姜展翎抬起头一看,此人是位二十来岁的男子,有着旷野平畴一般的脸。肩宽背阔,粗壮结实的手臂微抬,手中拿着线轴,他也在放纸鸢,是一尾金鱼。
“对不起。”姜展翎道了个万福赔礼。
男子大手一挥,“不碍事,姑娘走路看着些,当心摔跤。”
忽地一阵大风刮来,姜展翎使劲拉住线,身子被带着往一边倾斜。额前的碎发乱飞,遮挡住视线。
她甩一下头,迎面吹着风,发丝往后散开,带着青草泥土气味,混合着淡淡野花香的风掠过她的脸庞,似也变得温柔起来。
裙裾飘摇,使得她像一团散开的雾,在风中任意地变化着姿态。
男子只顾着看她,手中的动作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风筝飞得过高,难以控制,姜展翎开始收线。
这时,她发现,两人的线缠在了一起。
姜展翎变换了几个方向,试图把两只风筝分开来。
男子也加快转动线轴,“姑娘别急,等我先收下来,然后再解开就容易了。”
只听“啪”的一声,从两线缠绕处传出来,燕子风筝的线断了。
眼看着那只“燕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那个谁,你扯那么用力干什么?”
姜展翎瞪着他,气得把线轴往地下一扔。
男子收了风筝,倒也不恼,上前抱拳作揖:“我的名字叫柳应虎,不叫‘喂’。姑娘不要生气,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还请姑娘告诉我芳名住址,我买个一模一样的,下次送到你家去。”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不值当。”姜展翎摆摆手,转身就走。
柳应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好像也长出了一根线,正牵着自己飞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去处。
纪寒英看姜展翎回来,正欲问她刚才去哪儿了。发现她闷闷的,不太高兴的样子。
“谁又惹我家碧霄不开心了,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说着从旁边茅草丛折了一根鸡毛笋在她眼前晃一晃。
鸡毛笋不是真的笋,是还没长出来的嫩茅絮,吃起来绵软又清香。
姜展翎劈手夺走鸡毛笋,剥了皮扔进嘴里嚼。寒英已经又采了满满一把递给她。
“什么人啊,是一头长了虎胆的牛。”姜展翎没好气。
待她把鸡毛笋吃完,也吐槽得差不多了。
“哎,碧霄,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风筝飞走了,也带走了灾厄,往后只会顺顺利利的。”纪寒英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真的会顺利吗?姜展翎伫立清源湖边,望着平静的水面陷入沉思。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底下,有暗流,有漩涡,时刻涌动着危险,顷刻间便能吞噬掉性命。
今日刚接过老爹的劁刀,还未独自施展,便遭受同门的质疑和排挤。一直以来,姜展翎的世界里就没有“怕”这个字。在以往,有老头儿兜底,有老母亲的鞭策。从此以后,便要独当一面。前路漫漫,她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