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节。
正是春和景明之日,桃花盛开之时。峡口镇上,沿着主街道猪市街一直延伸到尽头,拐过几条遍布着杂乱蓬蒿和茂盛茅草的乡间小道,便是一座简单清幽的农家小院,街东姜家。
堂屋正中一幅老者画像:头扎幞巾,高额瘦颧,须发清逸,身背葫芦盘腿而坐。上书:华佗画像。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姜全尚和徐素芹端坐案前,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姜展翎身着青绿竹影提花缎对襟上衫,荔白如意云纹绉纱裙,跪坐在一方软垫上。
瓦片缝隙里漏下来的金色的芒,星星点点洒在了她身上,盘好的双环髻光泽闪烁。
姜展翎微微抬头,长舒了一口气。
“翅儿真是长大了,今天这样,规规矩矩的,哪里像平常那个野丫头。”徐素芹笑着说。
“娘,快好了吧!一大清早就起床洗漱。礼也行了,书袋文也念了,我想早点儿出去玩呢。”
干娘温药婆捧着小竹盘,里头盛着一支蝶恋花银镶玉发钗。
姜展翎伸出手去,捻起银钗细细端详了起来。灰黑的颜色,昭示着流淌过的岁月,古朴的光泽衬托着白玉雕成的芍药花瓣而更显玉的温润。芍药花怒开盛放,吸引来一只蝴蝶伸出触角,细嗅花香,翩跹起舞。
“真好看!咱们家还有这等老古董,值不少钱吧!”
“啪”的一声,徐素芹拍打了一下姜展翎的手,“这孩子,毛手毛脚的,弄坏了我也买不起第二个,还是让你干娘给你簪上吧。”一边说着,一把夺过银钗交给身侧的人。
三日前,翠岵山脚下意秀园中,日头正明媚。温妙济正是这园子的主人,园圃内遍植各类草药。那些个伤风头痛,跌打损伤,疖疔痈毒之类的病症,及至接生落草这样的事,皆百治百效。人皆尊称她为温药婆。温药婆正忙着擦洗竹簸箕,准备把上潮了的各类药材晾晒。
只听见“吱呀”一声响,柴门缝隙探进一颗头来。
“温—婆”,原来是徐素芹打发儿子送了帖子来。姜大懂满头大汗,把帖子往她手上一递,嘿嘿笑着就跑走了。叫他也不回头,许是小时候在这边扎过针,害怕得很。
温药婆接过帖子一看:
书呈温姊芳鉴:
阳春三月,陌上花开。久未谋面,心甚思之。
见字如晤,上巳佳节,小女翅儿欲行加笄之礼,请卿为正宾,挽发簪笄,承取表字,以为成人之美。
书不尽言,余侯面叙。
素芹敬上
温药婆手握笺纸,心中很是宽慰。到了日子,忙忙地一早赶了过来。
此刻她接过银钗,仔细别在姜展翎的发髻上。姜展翎抬头,正对上温药婆那双沉静如止水的眼,便按耐住性子等待着。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曰‘碧霄’”。
“必削?”
“好字,这于我可太合适了!”姜展翎说着就是一个劈手的动作,速度极快,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翎儿不可顽皮。”温药婆笑看她:“是‘碧落穷无尽,霄汉凌志气’的意思,你喜欢吗?”
“就这么定了,干娘起的,那就是最好的,还不快谢。”姜全尚招手,示意姜展翎磕头。
“谢干娘。”姜展翎低头便拜下去,温药婆忙扶了起来。
姜全尚转身打开案上的木匣子,里面有桃形、斜口、柳叶、笔式各类刀及挖勺、扩钳、弯针、棉线等辅助工具。
姜家是割骟世家,姜全尚一辈子行走十乡八村劁猪、骟马、犍牛、阉鸡、攻狗、净猫。手法娴熟利落,人称他“姜老辣”。靠着祖传的这门手艺,日子过得虽不甚富庶,倒也能吃饱穿暖。徐素琴更是个勤俭持家的一把好手,在她的操持下,家中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姜全尚捧起木匣,里边形状各异的精铁器具折射出冷白的光,昭示着凌厉,木匣被郑重地交到姜展翅的手里。接着,一把尖锋形似弯月,刀身极薄,轻轻一折便可收回刀柄中,长宽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刀放在了最上面。
姜展翎惊讶道:“这刀,不是爹随身携带着,从不让人乱摸的吗?”
“是啊,爹老喽。从今往后,我的这些家伙什就交由你来使用,我也得个清闲自在。”姜全尚合上匣子,拍拍女儿的肩膀,扶起她来。
姜展翎抱着匣子,按耐不住,不由自主地伸手进去,拿出那刀把玩了起来。从十来岁起,姜展翎跟着爹走村串户,凡是大型牲畜猪牛马之类的割骟,必用此刀。姜全尚拣了一块上好的牛皮做了个壳子,把这刀装进去挂在腰上。皮子蹭得锃光瓦亮,刀也淬得犀利锋芒。姜展翎摩挲着刀,爱不释手。
姜展翎记得小时侯,总是觊觎着爹的这个“百宝箱”,趁着大人不注意,把木匣偷偷地抱到角落里,拣起里面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摆弄。直到手上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呼呲冒出来,才吓得哇哇大哭。
徐素芹闻声赶来,散落一地的冰冷铁器在躺着供认不讳。
“好哇,这东西也是你玩的。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这丫头是要气死我!”她转身从壁上取下家法——一把扎紧的细竹枝条,上来就要给姜展翎一顿“干笋子炒肉”。姜展翎顾不上哭了,拔腿就跑。
惊扰了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四散奔逃,一时间鸡毛乱飞,尘土滚扬。
“娘,我不敢了。”姜展翎求饶。
徐素芹的脸色冷得像冰块,手上动作却是娴熟麻利,上药包扎三两下弄完了。
姜展翎伸出包着布条的手指:“娘,我的手成粽子啦!”“噗嗤——”徐素芹笑出了声,“真是拿你没办法。”
此后,这个箱子就被放到了高处,小小的她再不能轻易够到。
“好啦,先给祖师爷上柱香,磕个头。”姜全尚领着女儿到华佗像前供桌旁跪下行礼。
礼毕,徐素芹招呼街坊邻居们吃瓜果点心。今日来的都是熟人,大家正热闹着。
“哟,这是在干什么呢?”忽然从大门外飘来一个声音。来者是何人,众人纷纷伸头往外瞧,想看个究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五短身材,背厚肚圆的男人,正是汪劁匠的儿子汪八郎。后面跟着三五个人,正是平日里和他一起玩闹的紧密的。
汪八郎乜斜起一双倒三角眼,环视一圈,眼珠轱辘一转,看向姜展翎上下打量,不怀好意道:“哟,这是谁呀?啧啧,今日这一番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有这模样,这身段,不趁早许个好人家,当家立纪岂不好?非得舞刀弄针的,猪圈牛棚里钻,沾一身腥膻。这又脏又累的活,还是由我们大老爷们来干,大伙说是不是呀!”
众乡邻晓得这一伙人终日在猪市街凑热闹作耍子。倘或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不是怒斥骂娘,便是戏弄使绊子,搅扰得人不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伸长脖子往前探。也有看不惯这人所作所为的,小声议论起来。
“汪八郎,平日里你撩蜂戳蛇,斗鸡遛狗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玩不到一块儿,你来这耍什么威风。今儿是我的好日子,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姜展翎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气势迫人。
汪八郎不自觉往后退,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
“咳,咳。”咳嗽声传来,姜父故作严肃:“翎儿,不得无礼,来了便是客,快搬过凳子来,请八郎上坐。”
徐母收住笑,拿帕子掩着口,朝女儿使眼色。
“哼。”姜展翎扬起头,不情不愿地往里间去搬过一张小杌子来。
同来的几个人扯手的扯手,拉脚的拉脚,早已把人扶起来站住了。
汪八郎拍拍屁股,气哼哼地坐下,接过端来的茶一饮而尽。待要发作,自知理亏,又因才出了丑,只得说道:“姜老辣,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原来,汪八郎的父亲汪劁匠所在白仓镇及周边一带的村子,离这边峡口镇几十里路。村民们有牲畜要阉割的,宁愿舍近求远跑到这块来请姜全尚,汪劁匠家因此门庭稀落了不少。汪老爹每每叫上汪八郎一道,跟着观摩研习。无奈本领难学,自然生意冷清。汪八郎向老爹要买酒钱,也就比以往短了不少,因此怀恨在心。碰巧这日在镇子上,听说了姜家的事,火从心起,便一径寻了来。
姜全尚心里有数,便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请我,我自然得去。各人凭本事吃饭,你若是不服,那就回去找你爹,你们父子俩好好切磋切磋技艺。我老了,各位也看到了,今日起我便把这担子交给翎儿。小女学艺不精,以至有疏漏之处,以后还请各位多担待。”
说完向在场的人拱一拱手以示意。
汪八郎翻着白眼,语气凌厉:“姜老辣,这可不合规矩。干我们这行从来都是男子,女人家也来掺合,像什么话,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你放屁!”一声浑厚有力略带沙哑的粗嗓音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