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即将结束,每月一次的月考如期而至,学校照例将考试安排在了本周的最后两天。
考试前一天,张钰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一众学生,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嘴巴都说干了,汇聚到最后无非就一点。
大家都是高三的人了,得懂得审时度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高考上,这将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关乎到每个人的未来。
到了这个时刻,高三最不缺的就是心灵鸡汤和鞭策,台上说的苦口婆心,台下头也不抬一个,写作业的写作业,发呆的发呆。
考场是按照上次月考排名安排的,明郗在第一个考场。
考铃响后,所有考生回到教室。
考试分为两天,一天三场,结束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好像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忽然消失,浑身都轻松起来。
覃梧入了冬,温度急转而下,不用上学的日子,明郗每天睡到自然醒。
洗漱后,从二楼下来,陈秀珍见离午饭还有些时辰,怕她饿着,特意给她煮了两个鸡蛋。
明郗伸手接过,剥了其中一个鸡蛋温吞的吃着。
院子里不知从哪窜出来一只小猫,明郗起了玩心,就蹲在它跟前,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小猫呜咽一声,蹭了蹭掌心。
身后,陈秀珍正在厨房忙活着。
半小时后,厨房飘来阵阵菜香,陈秀珍拿着锅铲,从里面探出头来,喊她:“明郗。”
闻声,明郗转过头应一句,午饭已经快做好,她嘱托明郗喊陈渡过来吃饭。
“好。”说着,明郗拿出手机熟练地给陈渡发了信息过去:“外婆叫你过来吃饭。”
发完信息,明郗去厨房帮忙把菜端上桌,陈秀珍厨艺好,自从明郗过来后,更是变着法的做好吃的,每到周末,一早便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肉菜带回家。
饭菜刚上桌,外面传来男女说话的声响,随后院子的门被人推开。
明郗朝着院子看过去,进来是一男一女,女的一手提着个卡其色包包,一手牵着个年纪尚幼的女孩,男的一件深蓝色外套,皮肤偏黄,眉眼间有些熟悉。
瞅见来人,陈秀珍眯了眯眼,拍拍腰上系着的围裙,余光瞥见明郗一副茫然的眼睛,这才介绍道:“明郗,这是你舅舅和舅妈。”
闻言,明郗有些意外,来这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见舅舅一家人。
林云当年考上京市大学,毕业后结实了明憬,便一直在京市待着,除了过年很少回覃梧,平日里都是电话联络,婚后就更是难得回一躺覃梧。
林衡与她同为亲姐弟,可这些年也随着时间的疏离而日渐生分,即便如今见到亲侄女,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太热络,倒是李美娟,她手里还提着包,见到明郗,就跟见到亲闺女一般热情。
李美娟哎呦一声,眼尾都笑出了褶子,夸起人来真是一点也不含乎:“这就是明郗吧,长得可真水灵,瞧这皮肤,白嫩白嫩的,真漂亮,初次见面,也没买什么东西给你,你可别见怪。”
明郗手背被她扣着,面对她高亢的热情,一直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她跟这个舅妈从来没见过,她求助似的看向外婆,就听陈秀珍问:“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吃饭了没?”
“没呢。”林衡温声道。
“那正好,一起吃吧。”陈秀珍说着转身去厨房准备再添几副碗筷。
客厅内,李美娟一把拉过孩子,蹲下身指着明郗教安安叫姐姐,只可惜教了两遍也不会喊人,更是害怕地往李美娟身后一躲,圆乎乎的眼睛一眨不眨。
李美娟见状也不逞强,笑着打圆场:“这孩子就这样,以后熟悉了说不定就愿意喊了。”
明郗没说话,只是笑笑,她以前在京市的时候就听妈妈说过,舅舅家的孩子好像患有自闭症,为此舅妈还时常来找母亲哭诉,每次说完,母亲都会给舅妈一笔钱,用来治疗安安的病情。
林云心软,念着自己就这么一个侄女,出手也大方,这点钱对林云来说不算什么,明憬生意越做越大,她在公司也有股份,每年都有可观的收入入账。
从厨房出来,陈秀珍招呼着林衡一家子坐下吃饭,又往院子看看,没看见陈渡的身影,于是又问明郗:“陈渡怎么还不来。”
听到这个名字,李美娟表情瞬间变了,跟之前的热情劲完全不同,面露嫌弃,筷子一放,冷哼着说道:“妈,你还真把自己当人奶奶了。”
明郗被她突然而来的转变惊愕住,她语气里的厌恶显而易见,明郗不明白李美娟在提到陈渡时为什么是这幅反应。
林衡坐在一旁见状戳了戳她的胳膊,低声说道:“你少说几句。”
谁知李美娟听了这话,更加来劲了:“你什么意思,我说什么了,你去附近打听打听,难听的我都都没说呢,再说了,人亲妈都不要他了,妈你还上赶着去当人亲戚,如今在这坐的才是您亲孙女呢。”
林衡嫌她说话难听:“行了,明郗还在呢。”
“在又怎么了,我说的哪点不是实话,有那样一个爸妈,他又能好到哪去,我看啊...”
李美娟说话的声音一顿,神情一怔。
明郗似乎感应了什么,怔愣地回头,就见陈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子里。
明郗瞪大眼睛,无措地坐在凳子上,她不知道陈渡什么时候站在这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他对上陈渡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周身凛然,像是从十二月的湖水里走出来,眉眼都淬着冰渣。
陈渡没说话,停了几秒,转身就走。
明郗下意识喊他:“陈渡—”
她不知道为什么,陈渡转身的动作像根刺一般往她心口轻轻扎了一下,让她不由地惊慌起来,她起身想要去追陈渡,没料到李美娟抬手把她拦住。
李美娟是带着自己的小算盘来这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来见明郗,现在被陈渡给打了岔,正事还没说完,哪能让她就这么走。
明郗眉心拧成结,难得冲人摆起了脸色:“你拉我干嘛。”
“陈渡。”说完,明郗偏头冲着那道离开的声音喊道,却见陈渡头也不回的走出院子大门。
“你没听我刚才说的吗。”李美娟还在自以为好心地劝她:“你呀,以后还是少跟这种人来往,他爸好赌成瘾,把家都给输没了,还把自己亲妈给气死,老婆也跟别人走了,人现在还在蹲监狱,覃梧的人都知道,你一小姑娘,最好离他远一点,免得被他带坏。”
李美娟一口气说完所有,明郗浑身僵住,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美娟信誓旦旦,“不信呀,你可以问你外婆呀。”
明郗僵硬地转过脑袋,望向陈秀珍,后者一脸难色,向来平和的人此刻眉头高高皱起。
喉间晦涩,似吞了一把沙砾,明郗动了动嘴唇,“外婆,舅妈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质问,陈秀珍什么也没说,明郗多希望她说不是,可是她等了半天,只等来外婆的一声叹息。
分明一句话都没说,明郗却觉得无比的难过。
桌上菜早已冷掉,可谁都没心思继续吃,明郗坐在凳子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李美娟的话,还有陈渡离开时的神情,到最后,脑海里浮现的画面越来越多。
李美娟见她这副怔怔的神情,心里也没半分的不好意思,她搓了搓手,轻声唤她:“明郗呀。”
少女神色未动,彷佛没听见。
“那个,不瞒你说,我今天回来是有事找你的。”见明郗不说话,李美娟自顾自说道:“你先前一直跟你母亲生活在京市,所以我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也不太了解,安安这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和你舅舅虽说是在县城开了家小饭店,却也没赚到多少钱,近几年生意也越来越差,我一个人既要招呼店里的事,又要忙着带孩子,舅妈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以前你妈妈还在世时,她…”
剩下的话大概李美娟也不好意思再说,但对于舅舅家的情况,明郗也不是一点也不知情,当初母亲还在世时,舅妈便时常打电话过来诉苦,林云想着自己这么多年也没回过覃梧,亲情上多有亏欠,便时不时的接济她们,当初舅妈说想在县城开家饭店,做点生意,也好有点经济来源,又以这个源头向母亲借了几万块钱,只是这钱说是借,却没有一点要还的意思。
如今,母亲死后,她又将这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明郗神色冷淡,“那舅妈今天来这,是想?”
闻言,李美娟丝毫不掩饰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脸上冒出羞赫的笑意:“姐姐虽然同你爸离婚了,可名下也不至于一分财产都没有,姐姐死后,那遗产...”
“自然是由你这个亲女儿继承。”说到这,李美娟的声音明显小了些,她小心翼翼看了眼明郗,眼睛心虚地闪了闪。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到她身上,明郗直愣愣地盯着她,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无语又厌烦的心理。
“我妈在的时候,几万几万的接济你们,现在舅妈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向我妈那样大度吗?”
"不是,这钱就当我们借的成不。"李美娟抬起头。
“借?”明郗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一个笑话:“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李美娟和林云打交道惯了,习惯她软弱的性格,自以为明郗一个小姑娘,诉诉苦便也会林云一样,谁曾想她态度这么强硬,还是个硬骨头。
李美娟深吸一口气,看向林衡,挤眉弄眼地给了个眼神,示意他说话,谁料,林衡低下头,半点不接招。
她顿时急了:“你妈当初可是说的,叫我们有难处尽管找她。”见大家都不理会她,李美娟侧过身子,冷笑一声,“是,我不像姐姐,去了京市嫁了个有钱人,我...”
话还没说完,就见陈秀珍啪地一下摔了筷子,一双眼宛若冰霜,脸上蕴着怒气,望向李美娟:“你再怎么说也是个长辈,那是林云留给明郗的,你也敢打这个主意,你要是真缺钱到了连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了,再踏进这间屋子。”
陈秀珍目光斜过去,看着李美娟:“你也是当妈妈的人,人小姑娘十七岁没了母亲,你们有谁可怜她,来覃梧两个多月没见你们上门说过一句关心的话,头一回就是上门要钱,我今天就把话放这,你们谁也不准动林云留下的钱。”
李美娟自嫁到这家来,鲜少见陈秀珍像今天这般动怒,心里不由得一慌,但很快又缓过神来,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安安的情况你也知道的,饭店不挣钱,我得在家照顾孩子,这全家上下就指着林衡一人去赚钱。”
陈秀珍抬头,浑厚的眼眸透着锐利,声音不自觉拔高:“所以你就好意思跟你侄女开口要钱?”
林衡是个老实人,面对母亲的愠怒和质问,逐渐面红耳赤,感到一阵羞耻。
沉默片刻,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忽然一吼:“行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一听这话,李美娟顿时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现在嫌我给你丢人了,你自个看看你闺女,就咱俩挣得那些钱,够给她看病吗,你摸着自己良心说,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女儿,你现在嫌我给你丢人了,好你个林衡。”
林衡垂头,双手握成拳:“安安的医药费你别担心,等回了县里,我们把饭店盘出去,我再出去找个固定的工作,每月按时向你们娘俩汇钱。”
闻言,李美娟伸手戳了戳林衡脑袋,“你!我们好不容易开个店,你居然要把它卖了,林衡,你是脑子进水了么。”
“这些年,我们前前后后问我姐要了多少钱,现在你口口声声说回家里看看明郗,进了门却又是开口要钱。”
李美娟蹭的一下起了身:“反正,说什么我也不同意把店卖了,你要敢卖,我们就离婚!”
狠话放完,李美娟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突然爆发的争吵吓坏了一旁的安安,尤其是李美娟生气的样子,林衡扶额坐在椅子上,旁边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哭腔。
见女儿哭泣,林衡连忙抱起女儿,低声哄着,然而,安安哭闹地越来越大声,无奈,他只能看向陈秀珍:“妈,我先带安安回去,下次再回来看你。”
一家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明郗脑子乱的很,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打破了她的认知。
见明郗这样,陈秀珍心疼不已,一双粗糙蜡黄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劝诫道:“郗郗,舅妈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妈留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任凭旁人怎么说,也不能给出去,你还小,往后的日子里,这些钱便是你的依靠。”
话落,明郗眼眶湿润,脸上留下一行清泪,心间酸涩到难以言喻:“外婆。”
“好孩子,不哭。”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挂着的泪痕,“有外婆在,没人能欺负了你。”
这是林云离开后,第一次有人掏心窝地跟她说这些话,站在她的立场上全心全意替她考虑,她低下头,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
过了很久,明郗终于抬起头。
“外婆,陈渡他...”
说起这个,陈秀珍又是一阵唏嘘,“陈渡。”话音一顿,又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陈秀珍仰头,上空浮云密布,云层将天空原本的颜色掩盖住,以致于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我们两家这些年一直是邻居,你外公去世的早,你舅舅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就搬出去住了,这么多年也是我一个人住着,陈渡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是镇上有名的热心肠,谁家有点事找她帮忙,只要她做得到都会去搭把手。”
回忆起友人,陈秀珍脸上不禁染上一层厚重的哀伤,“还记得那一年,我心绞痛晕倒在家里,要不是她来家里找我,把我送去医院,恐怕尸骨都凉了。”
“都说善恶有报,可怜她一生良善,到头却没享到半点该有的福分。”话落,陈秀珍眼里隐隐闪现出泪光,“她走的那年,陈渡才15岁,陈国华好赌,欠了一身的债,那些催债的时不时上门来要钱,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妈妈便走了,后来陈国华被判了三年,入狱的第一年,陈渡奶奶也走了,那时候他高高瘦瘦一个人,像个不会说话的刺猬,瞧着都可怜,我看着也心疼。”
陈秀珍说的很慢,明郗却好像透过这些字眼窥探到了陈渡那不为人知的过往,所以,他为什么撇下学校的事情,要去赚钱,为什么时不时见不到人影,为什么来覃梧两个多月,她始终没看见陈渡的父母。
这一刻,明郗忽然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并不了解陈渡。
十五岁,在普通人还只为学校老师作业布置的太多的年纪,他却要面对家人的生离死别,要背负高额的债务,要面对旁人的指指点点。
难以想象,那时的他又是怎么杠过来的。
回想起陈渡离开时的样子,她从未见过陈渡脸上出现这般落寞的神情,平时那样傲气的一个人,面对李美娟背后的说辞,一句反驳也没有。
一颗心被揪得疼起,明郗起身,脸色僵硬到难看,她撂下一句话,便匆匆出了门:“我去找陈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