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黄老。
“有个姓宋的先生方才找您。我还说您不在,让他回去。没想到您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医馆的伙计正要和黄老说宋时安的事情,突然发现黄老脸色不对劲,满头满脸的汗一直淌,后脖颈的领子都被浸了大半。
明明已经是仲秋时节,天也不热。
再一看后头拎着医药箱的学徒也跟死了亲娘一般的神情,顿觉不妙,也就没再多提宋时安。
“姓宋啊。”黄老思索了一下,“我知道了,你只告诉他改日再来罢。”
不等那伙计搭腔,宋时安却率先一步,走到了黄老跟前,一礼:“晚辈宋时安见过黄老先生。”
众人没想到宋时安走了又再折返。
黄老看着眼前的青年,叹了口气道:“小友,不是我怠慢你。实是今日诸事烦扰,不若改日再叙?”
宋时安早已料到拜入黄老门下需要花一番气力,也需要合适的契机,眼下正有了一个。
“黄老先生不如将这烦心事说与晚辈听一听,说不定晚辈还能尽一份绵薄之力。”
申城的政商名流遍地,请黄老看病的也不在少数。这次遇上的却已经不仅仅是医患矛盾能够说清的了——一步行差踏错就要掉脑袋。
这次生病的是英国领事馆的人,西医西药没法了,于是找上了黄老。可黄老这边才搭上脉,就见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左耳,正中那人的眉心。黄老一把年纪,骇得不轻,一连服了几颗保心丸才把气捋顺。
由于人是在黄老诊治的时候出的事,所以他也被怀疑参与了案子。于是一把年纪的黄老又被请去了警署喝了半天茶。亏得他先前给警长家里的女眷看过病,有几分交情,这才保释出来。
人常说“医不叩门”是有道理的,可如今他不主动叩,麻烦却主动找上门来。领事馆的人又要求黄老过几天再去一趟,也是说要看病。
黄老摸不清他们的脾性,怕有去无回,可又怕不去得罪领事馆的那帮人,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
“可知道是什么人开的枪?”宋时安问。
黄老摇了摇头:“这个案子几乎就是悬案。开枪的人位置十分隐蔽,得手就撤,抓捕十分困难。”
案子一天不结,黄老的嫌疑就一天不能彻底洗清。这下子,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进退维谷。
“时安有个朋友,常跟洋人打交道,兴许能探出点领事馆的口风。不若,时安替您先问问他?”
宋时安想到了程汝明。上一回程汝明提到要宋时安去给一位将至申城的朋友治疗消渴。其实论起善治消渴,黄老可比“小有名气”的宋时安经验丰富多了。
正巧现如今黄老有求于他,即是有了“把柄”让程汝明握在手里,他程汝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若真能探出领事馆的态度,应对起来便好多了。”
给人治病,而且还是自己擅长的消渴,何况,身为医者,有一条便是要嘴严:不能随意泄露病人的私隐。黄老思索片刻,觉得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于是点头应下了。
宋时安见两头已经说成了一头,当即给程公馆打了电话。
没想到接电话的是程汝新。
“时安?是你啊!找我哥?他不在家里,不过今天应该会回来一趟。等他回来我一定转告。”
“谢谢你啊汝新,改日请你吃饭。”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接电话的不是程汝明,宋时安反倒是舒了一口气。还是和程汝新说话轻松。
“啊?千万别!真不用请我吃饭!”
电话那头的二世祖一反常态,宋时安感到惊诧。
“是我哥,他不允许我再去见你。我马上就要去英国学金融了……”程汝新越说越伤心,宋时安却越听,太阳穴越隐隐要跳。二世祖这话说的,怎么有股被棒打鸳鸯的苦情戏味儿?
既然消息已经传达,宋时安便想着随便说两句宽慰的场面话就结束通话。程汝明本来就不想让程汝新多与她宋时安接触,要是通话久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新麻烦找上门。宋时安可不想自找麻烦。
“程先生大约、也是为你好吧。”
没想到宋时安场面上的宽慰话一出,电话那头直接嚎啕起来,眼见就要收不住。紧接着,一声低喝响起,嚎啕声立时止住。
坏了,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知宋大夫找我弟弟有何要事?”程汝明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了出来。
“程先生误会了,我是来找您的。”
她简单地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问程汝明能不能递个话,探到领事馆那边的态度。
“你就这么自信我会应下?”
“我想这样的小忙,对于您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黄老的医术自不必说,您尽可放心。不知上次您提到的那位朋友,什么时候来申城?”
“他不擅与人交流,亦不喜人多。”
听着程汝明这话,宋时安依旧好言好语。毕竟有求于人。
“那程先生您明日是否得空,先和黄老见上一面。我相信很多事情,当面聊聊,更能感受到双方的诚意。”
“嗯。”电话那头的传来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见程汝明松了口,宋时安立即一鼓作气敲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快速结束了通话。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又莫名惹了程大会长不痛快,把人彻底得罪了。
宋时安想,下回还是把电话打到商会吧。如果说她和程汝明之间像颗定时炸弹,那么程汝新就是那根导火线。
黄老见宋时安这么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立时就打电话约到了人,又不禁对这个青年另眼相看了几分。
“小友高义,黄某人感激不尽,大恩无以为报……”
黄老说着就要朝宋时安行礼,宋时安见状连忙把人扶住:“老先生不必如此,时安哪里敢受?”
“我替老先生走这一趟,并非没有私心。先生博学,晚辈求学若渴,真心希望拜入老先生名下,还望先生成全。”
宋时安把黄老引荐给程汝明,早已想好了要一举三得:黄老脱困、程汝明有了能给友人治病的名医,而她得以入馆拜师。她宋时安,从来不做亏本的事情。
见宋时安语气笃定,黄老稍有迟疑,还未开口,就听得宋时安一声“师父”已然出口。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宋时安说完朝黄老一拜。
“不敢不敢。”黄老摆手,就要把人扶起来,却被宋时安拦住。
黄老见眼前这个青年决心拜师,眼下自己又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终于点头应了下来:“我年纪大了,本不再收徒。既然小友诚心,那你便做我的关门弟子吧。”
众人见青年和黄老在内室说了一会儿话,黄老就宣布收他为门下弟子,即刻让人把青年的名字登记在册,成了仁济医馆的一员。
黄老收徒一向是出了名的严苛,而且早已宣布不再收徒,没想到今天居然能为这个青年破例,众人纷纷对青年刮目相看。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晚辈宋时安,见过各位师叔、师兄。”
宋时安原本想着拜入黄老门下需要花好一番气力,如今心愿得偿,她也就在仁济医馆安置下,跟师抄方碾药不在话下,很快适应了学徒的身份。
第二日,宋时安见黄老与程汝明见面回来后,一改昨日的愁苦,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万幸,领事馆并没有把枪击的事情和黄老联系到一块儿,只是领事馆翻译官的女儿生了病,要请医生。恰好这位翻译官是个“中国通”,对于中国文化以及传统医学比较感兴趣,想请个中医。
不过,就“请个中医”这件事情,也有隐忧:领事馆的人,见到了黄老,难免或多或少,会想起枪击事件。宋时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正是。”黄老朝宋时安点了点头,“程先生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他说与你是旧交,若是你前去领事馆,他愿意一同前往,做个担保。”
“只是,此事不是寻常出诊,时安你若是不愿意,师父也绝不会勉强你。”
可是程汝明那意思,若不是她宋时安去,他就不会同去做担保。
还真是看得起我啊!宋时安心想,下回我当着他的面骂程汝新八百条。再说上一句绝交,他程大会长是否就满意了?
宋时安原本引荐黄老给程汝明,做这个中间人,就是为了省一些麻烦。只是她忘了,麻烦从来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师父说的哪里话?徒儿愿意为师父分忧。”
转眼间就到了要去领事馆出诊的日子。
宋时安雇了一辆黄包车,才下了车,正要向领事馆门口的人说明身份和来意,一抬眼,即看见程汝明从里面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宋大夫怎么在这儿?”程汝明见到宋时安,一副惊诧模样,仿佛不曾知道她要来。
既然要演戏,那就陪你演一出。
“来出诊。老师身体不适,今日由我代为看诊。”宋时安脸色不变,温声解释道。
“你是黄医生的学生?他病了吗?”
程汝明身侧的洋人听到两人的对话,也朝宋时安的方向看了过来。他说起中文来很流利,只是稍稍带了一点“洋口音”。
“谢谢您的关心,老师他的确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还请见谅。我会尽全力医治病人的。”宋时安也转向他。
程汝明见状,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亨利先生,领事馆的翻译官,主要英国负责对华贸易交流,也是我的朋友。他是个‘中国通’。
这位是宋医生,曾经为我母亲医治过,效果很好,您大可以放心。”
“你好宋医生。你长得很俊俏,就像中国制造的精美瓷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