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进程公馆的时候,四下一片寂静,金桂的叶子在风里簌簌响着。
天将破晓,还不是起来的时候,只有会客厅和院子里点着白炽灯,照出一条窄路。
程汝明说到做到,进了一楼会客厅就吩咐人去拿刀来给宋时安松绑。
很快东西就送了过来。程汝明站在宋时安的背后,握住她的腕子:“宋大夫千万不要动,这刃锋利的很,稍有偏差就会割伤宋大夫。”
在码头挨了冷秋风,再加上身上衣衫单薄,宋时安的手腕沾了仲秋的凉。乍然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一时之间有些不自在。仿佛这紧贴着的温热,顺着腠理往心里钻。
相比于实实在在的锋利刀刃,她对于这种“软刀子”一向是更受不住的。
好在程汝明也没有故意耗着时间,很快就割断了宋时安腕上的绳子。
手腕得松解,宋时安终于放松下来,转过身,看到了程汝明手里的东西。
一把匕首,通身黑色,十分小巧,不惹眼,却很锋利,吹毛断发,是个很好的杀人利器。
见宋时安盯着自己手里的匕首,程汝明微微一笑:“宋大夫若是喜欢,不如就给你留着防身用。”说着,他就把匕首入鞘,隐匿了利刃的银光,递给宋时安。
“如此,多谢程先生。”
宋时安想,自己确实需要一件防身的东西。便也没有和他客气,接过了那只小小的匕首,放在手里细细打量起来。她本就清瘦,宽袖窄腕,随着伸手的动作,双腕就露了出来:
灯光下,青紫与雪白交错,触目惊心。
宋时安常年和药材打交道,又精通牌技,一双手虽说色如白玉,可掌心也练就了一层薄茧;相比之下,手腕常年在袖子里,养得十分细嫩,稍一用力就能留下红痕,更何况在绑匪窝里被粗糙的绳子捆了几日。
“宋大夫这几日受苦了。我给宋大夫涂药。”
程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只宽浅口的瓷瓶,里面盛的是浅棕色的软膏,散发着淡淡的中药味。
身为大夫,宋时安自然知道这是活血止痛的外用药膏,可是想起方才手腕被握住的温热触觉,不想再和眼前这人有过多的肢体触碰,于是拒绝:
“不劳烦程先生,我自己涂就成。”
“怎么?车也坐了,匕首也收了,这个时候才开始说‘劳烦’二字?”
程汝明说着就直接握住了人,宋时安感觉皮肤一热,接着就是一凉。
是了,程汝明刚刚根本没有要询问宋时安的意思,他说的是:我给宋大夫涂药。
“别动,我慢慢涂,不会痛的。”
程汝明这会子倒是显出几分耐心,哄小孩一般。宋时安想,他莫不是把自己当成程汝新了?
这时候,宋时安突然开始羡慕起程汝新的好运来,有这样一个兄长在前面处处周全,只管怎么开心潇洒。
不过,她转念又想,正是因为程汝明对于程汝新这个弟弟关切,处处周全,才会看不顺眼围在程汝新身边的狐朋狗友。
不巧的是,这狐朋狗友里恰恰就有她宋时安。
若不是程汝明要她来程公馆替人看病,自己又怎么沾上这无妄之灾?
一瞬间,宋时安看着眼前的始作俑者程汝明,觉得他实在伪善。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程汝明问。
“程先生大义,救人于水火,我在想,该如何回报程先生。”
“宋大夫这么说,我倒是真有一件事要拜托宋大夫。”程汝明终于松开了握着宋时安的手,“听说宋大夫善治消渴症,我有一友人苦于此症,将至申城,届时还请宋大夫走一趟。”
又是看诊。
宋时安听到程汝明提这样的要求,眼皮直跳。
“宋大夫宽心,到时程府会一路接送,一定周全。”
报恩是宋时安自己提出来的,程汝明又把话说得这么圆,一时之间竟没有推拒的理由。
“我毕竟看诊时间尚短,资历浅。申城名医中擅长内科的也有好几人,可一并请来,也稳妥些。”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安全。
“只是我那位友人身份有些特殊,不是极信任的人,我不敢请去替他看诊。”
果然。宋时安想,这哪是看诊,简直是跳火坑,偏偏她眼下又不得不跳。
程汝明此人,又哪里会是个做亏本买卖的主?如果不应下来,宋时安觉得自己恐怕连程公馆的门都走不出去。
“如此,就有劳宋大夫了。”程汝明一双眼睛看着宋时安,就差把“胜券在握”写在脸上了。
“岂敢岂敢。”
宋时安从程公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宋大夫住哪儿?我送送。”
这已经是程汝明第三次提出要送她了。
有了上次暗巷被绑的经历,宋时安心有余悸,终于点了点头。其实,依照程汝明的手段,了解到宋时安的住处不过反掌。可他偏要问,要宋时安亲口说出来。
第九胡同很窄,程公馆的汽车开不进去,只得在胡同口停下。
“就送到这里吧,再往里汽车也不好开进去。”宋时安说着就要下车。
“送佛送到西。宋大夫不会不欢迎我去吧?”程汝明问。
不欢迎!一百个不欢迎!
“自然没有。只是寒舍简陋,怕程先生不惯呢。”宋时安又露出温润的笑容,十分纯良无害。
今日学校放假,春杏和小石头都在家里,听着门口的动静,都探出头来看。
“是阿姐!是阿姐回来了!”
两小小孩出了门才看清楚,原来不止阿姐,阿姐身后还有一个人。是程公馆的大少爷程汝明。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当着外人的面,两个小孩立即唤宋时安“大哥”。
“嗯。”宋时安和两个小孩说了几句,才想起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于是转过身道:“这是程先生。”
宋时安没想到两个小孩对程汝明表现出的比她想象的要熟,直接异口同声,齐齐叫了一声:“程叔叔好。”
程汝明原来被两个半大孩子叫叔叔不觉得什么,直到听见他俩叫宋时安“大哥”。这下子,直接差了一个辈分。
他想,到底是宋时安脸嫩还是自己显老?
互诉了几句衷肠,宋时安就让春杏和小石头回去:“我和程叔叔还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先回去温习功课。我待会儿回来查。”
听着宋时安这声“程叔叔”,不知怎地,程汝明又奇异地觉得,被喊叔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对了,我这儿还有几块桂花糖。”程汝明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包装好的糖果在掌心摊开。
桂花多色,优选白糖,杵臼捣和再倒入模具,有梅花、蝴蝶、宝瓶等不同样式,很受小孩子喜欢。
两个小孩见了立即眉开眼笑,各自分了,欢欢喜喜进门去了。
宋时安想:平日里教导他们要对陌生人怀有警惕之心,这下子见了桂花糖,便浑都忘了干净。还是说在他们眼里,程汝明是值得信任的人?
这时,程汝明忽然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来摊在掌心,又是一块桂花糖。
“怎么?连我也有份?”宋时安看着程汝明掌心里蝴蝶形状的桂花糖问。
“你也叫了程叔叔,自然有份。”
什么?她几时叫他“程叔叔”了?
宋时安突然想到了自己刚刚嘱咐两个小孩的话。
“可是程先生知不知道,这是人家结婚用的礼糖。”
虽说现如今洋人的工厂开起来了,洋糖果不论硬糖软糖,占了糖果界半壁江山。可也有以往流传下来的土糖,正巧现在桂花开了许多,做桂花糖的自然也就多了。
程汝明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他自小在西式学堂,后来又常和洋人做生意,倒还真不知道这一层。
“不过,我收下了。”宋时安拿起了那块蝴蝶形状的桂花糖,“就当是提前贺程先生新婚。说起来程先生也到了年纪,是该娶一位佳人。我也好拜见嫂子。”
“此事就不劳宋大夫费心了。”
程汝明大步朝停在胡同口的汽车走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
呵。宋时安看着那个快步离去的背影,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绑架一事给宋时安的冲击不小,纵有金银,若无权无势,在别人眼中也是随时可以吞下的肥肉,更不必说要做成那件事情了。
回春堂不是什么很有名的医馆,但周边民众不算少,开了这些年,总还是有固定的病源,亏本自是不必担心,可若是想要短时间内挣到大钱就难了。
宋时安写了招聘登报,过了几日就有十数个大夫前来问询。
老祖宗讲:德不近佛、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宋时安觉得相比于才,德行是一个医者最要紧的,于是她最后选了两三个从医五年以上、为人敦厚的招进回春堂。
打点妥当后,宋时安给仁济医馆递了拜帖,说是与黄老有一面之缘,想要入仁济医馆学习。结果却被告知黄老出诊去了,今日不大可能回医馆。
“你来的真是不巧了。黄老每周这个时间都会去给长官家里的女眷诊治,是没空见人的。”
宋时安只好退而求其次,问到了黄老每周二、周四下午会在仁济医馆坐诊。她想着这一趟算是白跑,只等下个周黄老坐诊的时间再过来。
没想到刚要出仁济医馆的门,就看见一老者:一身灰色长衫、黑色对襟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帽子,正佝偻着腰往门里迈,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医药箱子的小学徒。
宋时安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