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哄[民国] 第6章 六

宋时安一向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多打眼，面对眼前这位翻译官的直白夸奖，她礼节性地微笑。只是，就这一笑，仿佛白瓷有了生气，与刚才公事公办的模样立即有了不同，让人如沐春风。

翻译官眼中的惊艳更甚。

“不知小露丝情况怎么样了？还发着烧吗？”

程汝明的话让亨利回过神来：“烧已经退了，只是这几天胃口太不好，恹恹的，吃不下去东西。中国传统医学传承了几千年，尤其在养生这一方面十分擅长，所以请了黄老先生，想要他给小露丝调理一下身体。”

“当然了，宋医生是黄老先生的学生，我相信由他诊治也是一样的。”亨利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转向了宋时安，“宋医生，小露丝现在在花园里，请跟我来。”

与人往来做事，第一就是得合眼缘。宋时安一向不吝于使用自己的容貌之长。看着亨利的神情，她知道这次出诊会容易一些了。“那就有劳您带路了。”

没走出几步，突然有个办事员急匆匆跑了过来，说是有一份紧急的重要文件需要亨利去签字。

“正巧我也有段时间没有看到小露丝了。这次来，我还特意给她带了礼物，希望她会喜欢。”程汝明表示自己可以带宋医生去见露丝，“路线我很熟悉。”

“也好。”亨利点了点头，“宋医生，那我们过会儿见。”

终于只剩下程汝明和宋时安两人。

程汝明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亨利离开的方向，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几秒钟，他转过头来，看向宋时安：“果然，宋大夫这张脸，在哪里都受欢迎。”

不仅洋人欢迎，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程汝新更欢迎。

“程先生谬赞了。”面对程汝明嘲讽十足的话，宋时安脸色不改。

“你一个大男人，难道就靠脸吃饭？”明明你的医术也还不错，为什么整日里想着要走捷径？

后一句话，程汝明没有说出口，可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已经出来了。

听着程汝明这话，宋时安一张脸难得收了笑容，认真道：“如果我这张脸真是到哪儿都受欢迎，老少咸宜，时安求之不得。”

“不过，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至少在程先生这里，就行不通。”宋时安说完，恢复了脸上的笑容，如调侃一般，又仿佛她是真的为不能凭借容貌打动程汝明而苦恼。

“你这样的，在我这里自然是行不通！我平生最厌的，就是花瓶。”

宋时安停了下来，转过头，一双墨玉眼清泠泠朝程汝明盯过去，神情比之前还要认真：

“程先生自幼家境优渥，生来就站在了普通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高度，对于这世间一切，从来都是自高处往下看，尽情施展你的才华本领。人们都不敢轻视你、凝视你。”

“可对于我这种普通人而言，更何况只是让人多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既然无法阻止那些凝视的目光，何不让它们为我所用？只要是能往上爬的机会，我来者不拒。您是知道的，我一向不择手段。”

外表光风霁月的宋大夫，说出来的话却与外表呈现出来的截然相反。程汝明没想到宋时安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露骨，不禁一怔。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

“我不管你要如何，只是，离汝新远一点。”

“程先生放心，我虽不是个好人，但一向守诺。既答应了您，必定不会再有下次。”

“我相信宋大夫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程汝明说着，忽然朝宋时安挨近了一些，声音放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程度。

“这次来领事馆，我也是要调查上回枪击事件。一次可能发现不了什么，而且我暂时也没有其他能够正大光明出入领事馆的理由。我从绑匪手里救了宋大夫一命，也很相信宋大夫的能力。”

程汝明说完，往旁边退了半步，又恢复到了原本的距离。

宋时安看了他一眼，说：“程先生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突然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也学着程汝明的样子，声音放低：“哦对了，程公馆电话那次，我是真的不知道，接电话的会是汝新。以后我会打到商会。”

她这语气，在程汝明听来，学得一点也不像，倒更似小戏子练唱到了头，软了嗓子一般。

花园距离大门不远，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就到了。

习惯了宋时安刚刚的冷眼冷语，对方乍然“温柔小意”，程汝明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等他再一抬头，宋时安已经走到了花园里面，和小女孩露丝说上话了。

领事馆的这个小花园里也扎了秋千，一大一小正并排坐着，一边荡秋千一边有说有笑，竟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温馨来。

果然啊，宋时安这张脸，还真是老少通吃。

程汝明送给露丝的礼物是一个洋娃娃，装在盒子里，十分精美。露丝很喜欢，连声说谢谢。让程汝明没有想到的是，露丝竟然直接拆了包装盒，把娃娃递给了宋时安。

“安安，我们一起玩吧。”

露丝说的是英文，而宋时安也立即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回复她：“好呀，谢谢露丝。看来，这个娃娃和符合你的心意呢！你给她取个名字吧，这样你们就是朋友了。”

“是的，露丝又多了一个朋友。”

程汝明还真有点佩服宋时安了，毕竟他当时也是花了好长时间，送了好多礼物，小露丝才愿意和他说话。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她喜欢你的？”程汝明终究还是没忍住，用中文问宋时安。

“没有啊，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我长得好看吧。”

“我长得很难看吗？”程汝明随口低声了一句，不过还是被宋时安听到了。

其实说实话，程汝明这张脸还是极其英俊的，简直可以去当电影画报男主角。可是线条锋利，又不苟言笑，显得不可亲近，实在不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类型。

“大约，喜欢程先生的，都是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吧。”宋时安这下子笑得真心实意。

“我要叫她莉莉安。安安，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露丝见程汝明和宋时安“聊得起劲”，赶忙又牵起宋时安的手，不想被落下。

“莉莉安这个名字很好。那晚上睡觉就让莉莉安陪在身边，这样露丝就不孤单了。”宋时安继续用英文回答。

“对了，宋大夫还会英文？”程汝明问。

“在申城想要赚钱，总得会一点。我的病人里也有洋人。”宋时安十分自如地切回了中文。

“程先生今日的问题，似乎格外多一些。”

“安安现在在和我说话。程叔叔，您有什么问题，能等一会儿再提问吗？而且你们用中文说话，我听不太懂。”露丝还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孩子，表达不满的方式十分直接，能用尊称，也是看在程汝明送了她洋娃娃的份上。

“好的，那我们聊一聊莉莉安吧。”程汝明从善如流地切换了英文。

“你们在聊什么呢？哦天呐，多么可爱的娃娃！”亨利处理完了文件，也到了小花园。

“她叫莉莉安，是程叔叔送我的礼物，现在是我的新朋友了。”露丝见到了父亲，眼睛亮了一下，“还有安安，也是我新交的朋友。”

“看来，宋医生和小露丝相处得很好。”亨利笑道。

见亨利来了，宋时安也就直奔今日前来的目的，问起了一些露丝的病情。

“舌脉我也诊了，再结合您所说的症状，我想露丝应该是积食导致的发烧，也就是西方医学所称的消化不良。既然露丝现在体温已经降下来了，那主要就以健脾为主。这是我拟定的方子，里面有山楂麦芽这些健脾消食且较为温和的药材。这几日饮食要清淡，少食甜食，多饮温水。另外露丝晚上睡眠不好，我这里有安神的香囊，可以悬挂在床头助眠。”

“方子我开了三天的剂量。等药服完了，再依据病情调整用药。”

“宋医生，您真是太细心了，十分感谢您。那三天之后，劳烦您再来一趟。”亨利接过香囊，左右端详。

“这是中药香囊，亨利先生如果喜欢，下次我来，再给您带几个。”宋时安将香囊拆开，倒出里面的东西——果然都是一些寻常的中药材。

“露丝，我三天之后再来看你，要记得按时吃药哦。对了，到时候我还要看看你和莉莉安相处得怎么样。”

“好呀好呀，安安，你记得一定要来哦。”

“那——莉莉安是程叔叔送给你的，到时候让程叔叔也来看看好不好？”

“程叔叔也来？”

“对呀，而且程叔叔还会再带一个娃娃过来。这样，你睡觉的时候，也有朋友陪着莉莉安了，对不对？”

“是呢！”露丝看了看怀里的洋娃娃，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还要多跑一趟。”亨利说。

“没事，露丝多和人接触，心情好了，也更有利于病情恢复。”宋时安此刻完全是一个医生的角度，让人挑不出错来。

出了领事馆的大门，宋时安原本想要再叫一辆黄包车，却被程汝明拦下：“我送宋大夫回去吧。宋大夫是我叫来的，得保证您出诊来回路上的安全，不是吗？”

出了领事馆的大门，宋时安原本想要再叫一辆黄包车，程汝明却动作十分自然地拉开了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挂起了一个微笑。

这微笑在宋时安看来，出现在程汝明脸上就十分不对劲，狼毒配了密陀僧——相冲。

“宋大夫是我叫来的，我得保证宋大夫来回路上的安全，不是吗？”

程汝明此话一出，宋时安原本想要反驳的话顿时停在了嘴边。

上回绑架事件仍然让她心有余悸，再加上前不久领事馆才发生了枪击事件，的确说不上有多安全，程汝明现在还指望跟着自己再来一趟领事馆，暂时还不会拿自己怎样。

这样一想，尽管宋时安仍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上了程汝明的车。

“下回要找我，打这个号码。我很少回程公馆，也不怎么在商会。”

突然间，宋时安手心里多了一张名片。

“这个号码是？”

“我的私人公寓电话。”

不知怎地，一听到“私人公寓”这四个字，宋时安莫名多了一丝微妙。可还没等她细想，就听得“砰”的一声。

又有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