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云苦笑:“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
乾云深深地看着她,冷风从他空荡荡的心口吹过去,缓缓道:“不光是因为已经错了的过去再配不上开头的美好,更因为...此生我唯一动过心又深深辜负的人就在这里,早就不在南山。南山有的只是无尽的追忆罢了,我不想再贪恋温暖的过去麻痹自己,只愿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身边。能够陪着你、守护你再多一分一秒都好。”
他轻声问:“你回不了头,我也陪着你,好不好?”
无月垂眸:“哪怕我要去地狱里,你也陪着?”
他笑了:“人间比地狱可怕百倍,人心比恶鬼更狠毒。即便我陪着你,你受过的痛苦也不会抵消,我的罪过更不会减免分毫,但我保证,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受苦。”
城主府低调朴素,走进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回廊高阁错落有致,无处不体现池渊的巧思。池渊穿着书生长衫站在门口等他们,乾云下了马车恭敬拜见道:“城主大人,我们给您添麻烦了,劳您费心。”
池渊摆摆手,气色看上去比上次好了很多:“仙师客气了,进来吧。”
几人在厅中坐定,仲离身子不好,管家带着他回房休息,只剩池渊和乾云、无月、居安四人。
池渊喝了口茶,长叹一声:“仙师不理凡尘事物,一向是韦掌教和我说仙师府的事,现在他惨死,我心中也不好受。但我是决不相信什么长眠冤魂作乱的,一个小小妖女,生前祸害我无忧城百姓,死后也搞得人心惶惶,若非我身体不好,岂能放任?”
他看了一眼乾云,似乎在想自己的话会不会冒犯,往回转圜道:“当然,我不是质疑仙师,仙师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人,否则怎么会那么多起死回生的救人之术。只不过现在韦掌教骤然去世,我的身体也有了起色,便让我代替韦掌教来照顾仙师,仙师何不来我府上做师爷?”
无月回答道:“大人,仙师不是凡尘的人,怎么能做师爷呢?”
池渊扭过头盯着无月,他面上没有不快,只是好奇地打量,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看一件货物,看得人心里发寒。
“大人此言有理,我出山就是为了救度百姓,大人心怀百姓,更智慧绝伦,若能跟随大人,想来也是殊途同归。只不过我只会一些岐黄之术和医术,不知道能否帮到大人。”
池渊收回视线,即便知道乾云看不到,还是冲着乾云意味深长道:“在我看来,仙师才是有大智慧的人。仙师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过几日我调查出线索再来知会仙师。”
二人离开后,池渊望着他们的方向沉思,居安问道:“大人,为何留他在府上?他不过是一个傀儡,真正装神弄鬼的韦掌教已经死了,他只是个废棋。”
“我知道。”池渊起身,“不过这枚棋子还有大用,百姓愚钝,想要做成大事就不能只靠他们自觉,还得震慑、利诱。不过那个阿慈姑娘倒有点意思。”
居安疑惑:“阿慈?她不是无忧城人,不知来历,韦掌教应该是看上了她的弟弟做下一任仙师,所以让她待在乾云仙师身边这么久。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只是侍奉吗?我看乾云对她的态度非同一般,倒像是护在心里的人。”
“您是说,乾云仙师对阿慈有意?可如此一来,便是动了凡心,不利于仙师的形象。”
池渊摆摆手:“他又不是出家人,有什么利于不利于的,那些百姓哪里在乎这个,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命罢了,若是阿慈能讨乾云欢心而留在这里,恐怕他们第一个就要阿慈嫁过去。”
“好了,让思危盯紧他们。韦掌教的屋子你好好搜查,查出他背后的事,区区一个糊弄人的江湖术士,我想留着就留着,想让他死他就得死,竟然敢生出异心,自以为能够操控全城,简直痴心妄想!”
居安领命,池渊心情颇好,嘴里哼着歌摇摇晃晃回房。
夜凉如水,城主府建在高处,看到的月亮似乎也比仙师府的更亮,乾云站在回廊处,月光静静洒在庭中绿叶上,院子如同平添一层薄纱笼罩。
无月为他披上衣服,问道:“怎么还不回房?”
“仲离睡了?”他扭头问。
“嗯。”乾云握住她的手,明知她不怕冷,还是拉着她的手放在衣襟里。
“我的药,是你做了手脚?”
无月点头:“一开始只是减轻药量,你的药韦掌教会检查,气味、颜色不能有太大出入。后来韦掌教无心看着你,我便直接换了药。”
“难怪...”他低声叹息,“我现在很害怕入睡,之前因为常年服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被迫接受他灌输的一切,甚至有时候会丧**体的主动权,很多话我甚至不记得我说过了。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傀儡,只不过还剩了一口气而已。他有我的木人,我的身体太差或是没有求生**的时候就会被他用木人操控。”
无月抓住他话里的意思问道:“什么叫身体太差,什么叫没有求生**?你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吗?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很多事违背我的本心,总会觉得不对劲的。”他顿了顿:“他会保全我的性命,不过这么多年的操控和药物强行吊命,我的身体也是强弩之末。”
无月无声地靠在他的肩上,他说:“现在药停了,我时常能回忆起过去的片段,过去有多美好,我就有多害怕,害怕回忆起你我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不记得,但我多少能够预感。你告诉我,我有没有...”说到这里,他喉头泛酸,哽咽道:“有没有对不住你?”
无月摇摇头:“不要怪自己,我知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已经没有自己的意识。你只是作为一个傀儡被操控着说出了他们想让你说的话,好名正言顺地做恶事。”
乾云躲开她的依靠,背过身去,声音饱含痛苦:“不!我怎么能不恨?我最想保护的人偏偏是我害死的,世上对我最好的一群人更是因我而亡,是我无能...”
无月不知道怎么回答,乾云佝偻着摆摆手:“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无月点点头:“好。”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乾云深吸一口气,扶着柱子坐下,靠在回廊边上合上双眼。
“我就知道!”少女无奈道:“仲离是我的弟弟,一向调皮粘人,我这次出门特意没有告诉他,没想到他还是跟来了,还真有他的,知道跟着青鸟找到我们。”
乾云点点头,“没关系,我这里有很多余粮,都是我攒的,不会饿着他肚子。”
少女笑了,乾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听她的笑声,心里觉得她一定很美。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布都说道:“我去接小少爷!”
少女回应道:“好吧,看来是甩不掉这个黏人精了!”
布都走后,屋内一时寂静下来,他有些手足无措,少女离开他的身边,好像是在桌边坐下。
“你这本书真是奇书!”少女突然感慨,乾云闻言,想起来走之前桌上还有没看完的医书。
他回答道:“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是他一生行医的经历和总结,还有一些草药,也是他亲自实践识得的。”
“这本书上很多东西都是阿嬷教我的,还说是什么独门秘诀,没想到你师父早就参悟了。”
乾云笑笑:“竟是这样,看来世间医术大多相通。”
少女又问:“说了这么久话,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叫长绵,慈长绵,慈是慈悲的慈,长是长短的长,绵是‘眇眇远行客,绵绵思故乡’的绵。”
乾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觉得她人如其名,是个心地慈悲、性子软绵绵的姑娘,“我叫乾云,乾坤的乾,云彩的云。我师父说希望我能像天一样胸襟开阔,像云一样自由潇洒,不为外界所困。”
“你师父一定是一个厉害的人!”
乾云点头赞同:“师父的确很厉害,他什么都会,脾气又好,从来没有生气的时候。”
“他去世多少年了?”
“三年了。但我总觉得他还没有离开,或许是因为我一个人生活,时间过得很慢,我也只认识师父一个人,所以记得牢。”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跟我回去啊!我住的寨子很大,多你一个瘦瘦的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寨子里的人都很好,就像布都一样!”
乾云的眼睛亮了起来,但转眼他又摇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也很好,我生下来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不祥之人,会把厄运传给靠近我的人。我的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师父带着我独自生活,没几年也生病走了。我想我真的是不幸之人,你们做完自己的事就离开吧。”